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三十二章

立夫回到北京時有莫愁在車站接他:白色的夏裝,正當華年,艷如桃李,神采奕奕。她一手領著他們兩歲的孩子,另一隻手伸出來歡迎他。默默地緊握他的手以示歡迎他回到永遠愛他的家裡,再無須別的表示了。環兒也來了,告訴他她已轉學到新文化運動開始以來改成男女合校的國立北京大學。

到家以後他頭一個去見母親,她改變不大,然後去看卧病的岳母。老太太正坐著抽水煙,煙筒咕嚕咕嚕響,她還是發不出聲音。但老天爺對她還算仁慈;她頭腦已經遲純,關心的只是幾種簡單的切身的需要。除此之外她再無操心的事,因此也沒有煩燥了。除了她的久病之外,這個家可算寧靜無事,由珊珊和莫愁操持。姚思安和過去一樣從心眼裡喜歡他,翁婿倆談了許久,直到僕人來請他去洗澡的時候。莫愁給他準備好了水。

回到自己的院落後他覺得自己那間屋子乾淨清涼。外面夏日的陽光耀眼,裡面的光線卻沒那麼強。他的衣箱都已搬到院子里,一件件衣服全拿出來曬了。兒子站在一旁以銳利、好奇的目光注視他許久才走過來。立夫看出,這孩子剛洗過澡,頭上身上找不出一處臟。

桌上他那些書還是按原來樣子擺著,他看到另有幾本打開了的英文書和幾期翻得很熟的文學革命刊物《新青年》以及幾期北京大學學生出版的《新潮》雜誌。

他問妻子:「怎麼,你在念英文?」

她說:「沒事我就和環兒一塊學。我還到北大去旁聽陳獨秀和林琴南的課。兩人的論爭非常激烈——你知道嗎,關於文學革命的。你的洗澡水要涼了。」

立夫去洗澡了。

莫愁從外面向浴室里喊:「立夫,你要聽一則新聞嗎?」

立夫在裡面問:「什麼新聞?」

「有趣的新聞。」

「什麼有趣的新聞?」

「你記得曼妮的丫鬟小喜兒嗎?你說她是天真無邪的不是?好,去年她懷上了孩子,現在早已嫁給那個男僕了。」

莫愁聽到立夫在裡面笑:「我還要說她是天真無邪的。」

立夫洗完澡出來了。

他說:「我剛才同你爸談你媽的病。我說讓她受一次驚或許會治好她的病——給她來一個突然的,或許會使她呼喊出來。不過要高興的事,不然她會更糟。」

莫愁將信將疑地說:「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立夫拿起一期《新青年》。

他說:「我在日本每期都讀。」

莫愁說:「這刊物真在全國捲起了浪潮。我們讀這上面的通信,聽那幾位教授在各自的教室里攻擊對方,真是有趣得很!」

北京大學現在是文學革命風暴的中心。這個革命就是在用白話代替文言來寫作這個問題上的激烈爭辯。過去用文言寫的文章現在改用白話寫了。讀這樣的文章,起先真好像看到一個農家新郎闖進眾位娘娘的客廳里去搶親——顯得那麼粗野、無禮又嚇人。旁觀者看來又是那麼直言無隱,有趣而差強人意。農家新郎用帶泥的靴子重重踩過地毯之後開始捲起來,那些娘娘因為打滑而驚叫起來。闖進來的鄉巴老中間有個人叫陳獨秀是頭頭,對那些娘娘粗暴無禮,另外還有一個幫凶則髒話連篇以逗外面圍觀的革命群眾的一樂。

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老先生是螻蟻都不肯傷害的彬彬君子,卻以他的兼容並包的方針把北大辦成了勢不兩立的新舊兩大陣營自由爭論的場所,那時的北大真可謂生氣勃勃,因為有真正的自由。譯述過柯南道爾福爾摩斯探案和司各特《撒克遜劫後英雄略》等歐西作品的林紓即林琴南是復古派的首領。老學者加才子辜鴻銘全力擁護東方文化,是這一派的又一首領。林琴南有長信斥白話文為「引車賣漿者流之言」,把文學革命比作洪水猛獸,危害社會。文學革命運動也有四位健將:陳獨秀、錢玄同、胡適和劉半農。錢玄同戴深度眼鏡,害怕女人,害怕狗,回擊復古派為「桐城謬種,選學妖孽」。胡適教授為新近回國的留美學生,講話和著文都不失其教授派頭,是典型的英美式待人接物的態度和紳士風度。他認為這還算不上革命,僅僅是進化的一個步驟,他用泰西最新的學說來增強運動的威望。陳獨秀和錢玄同兩教授都是留學日本的,風度不如西洋留學生,以攻擊和辱罵來為革命派造成聲勢,震驚了舊派,青年人則大為高興,文學界為之騷動了。

舊中國整個被震動了。既是革命,還須震動全民。打擊了文言還不夠,繼而打擊束縛舊體詩的一切格律,打擊貞操觀念,攻擊寡婦守節,家族制度,「雙重道德標準」,祖先崇拜以至於儒家學說本身。這形成轟動。有一位激進派首領在一個寡婦的婚宴上發表演說,維護她的再婚權利,把儒家學說斥之為「吃人的禮教」,激進的青年人聽了高興。輸入的一些非常有用的東西之外還有大批跟隨進來的貨色,是西洋留學生竭力鼓吹的。少年中國學會會員不僅有權希望,實際上是大有希望的。革命派把美國女詩人洛惠爾的自由詩(但這是攻擊真正自由的自由詩和真正無韻的無韻詩),山額夫人的生育節制,「民主」文學和「普羅」文學,易卜生、王爾德以及杜威,自由戀愛,男女同校,離婚等作為新的福音介紹過來,並且稍嫌過遲地痛斥纏腳、娶親、扶乩等陋習。

立夫總括起來說:「新派的論爭很拙劣,舊派則根本不會論爭。」

姚府中的意見也是各不相同。打倒的偶像是不是多了些,涉及的問題是不是多了些。姚思安贊成改用白話文,但是反對廢除家族制度,可又贊成寡婦再嫁。珊瑚守寡多年,開玩笑似地說:「只要有人願意娶我,我就再嫁。」

莫愁贊成單一道德標準。因此她贊成《少奶奶的扇子》而全然反對《傀儡家庭》,也頑固地反對白話詩,至少反對當時見諸報刊的那些所謂詩。紅玉則革命派倡導的一切無不反對,尤其反對男女同校。木蘭贊成白話文,不過是《紅樓夢》里那種典雅的語體文,而不是「引車賣漿者流」的口語,因為她愛讀林譯說部,也愛舊文學。她信仰孔夫子,不愛易卜生,贊成男女同校,反對娶妾,贊成祭祖,反對纏足。

阿非同少年中國學會會員一樣崇拜新派各領袖人物。他反對孔夫子,贊成自由戀愛,贊成節制生育,愛打網球。

曾文伯把整個革新派稱為蠻子、「忘八」和大言不慚談論自己不懂的東西(尤其是儒家學說)的人(倒有幾分說對了)、還有一批主張政治革命的人說話夾外國詞,也是他討厭的。他對這一切深惡痛絕,因此請林琴南到家裡作客,木蘭高興了。

他甚至不準曼妮讀《新青年》,不過她聽到大家在花園裡談論的那些問題也確實嚇了一跳,尤其是節制生育。

陳獨秀教授是共產黨人,兼有議論家的犀利筆鋒和激進革命家的熱忱心靈。他在雜誌上發表文章提出直線進步論,流光不可挽回,每一段年代,每一代人都不斷前進。光緒二十四年前後中國士人的前驅是誰?難道不是康有為梁啟超嗎?而當日的維新派康有為如今不是成了人所不齒的保皇派嗎?他甚至成為張勳復辟的骨幹人物。光緒末年誰是輸入歐西思想的偉大翻譯家呢?不就是林琴南和嚴復嗎?然而現在嚴成了大煙鬼,林不過是個可笑的老古董。新一代必定在上一代改革家和先驅者的屍身上開道前進。康梁和林嚴在各自的時代是有其貢獻的,然而他們的時代畢竟一去不復返了。陳獨秀的文章最後說:「同樣,我們這班今天的前驅者也要落伍的,十年後一定會被新的一代拋棄在道旁。我們樂意為後來人開闢道路。」

那一代青年是難以相信這班極端激進派的英勇領袖也會落伍的;也難以想像還會有比他們更激進的人。然而不到十年更新的思想又輸入了中國青年的頭腦,易卜生、自由體詩、自由派改革論等等聽起來就同受到他們斥責的「知識階層」一樣空洞,過時。只是陳獨秀本人成了托派,身陷牢獄。

立夫是天生的激進派。這回回國來發現這個激進的中國同他去國時完全不同了。但是他沒有投身這場戰鬥,原因之一是他又是天生的個人主義者,不肯完全附和哪一派。他又習慣於力排眾議,他頭腦清醒,有判斷力,不贊成錢玄同教授對舊文學的排斥。他並不是不喜歡錢玄同這個人,因為錢同孩子那樣天真羞澀,所以對新的,現代的一切都抱有無限的希望。錢欣然同意陀思妥耶夫斯基比曹雪芹更偉大的說法,因為是一個歸國留學生說的。錢有那麼點精神病——這種類型有時能發展成為天才;他單獨住在大學宿舍里,有太太陪在身旁,一開口臉就紅,老是泛出天真的笑容。立夫不是崇拜他而是喜歡他。

立夫的激進思想也受到木蘭和莫愁的壓制。小兩口子時常一塊坐在燈下談論這些迫切的問題。兩人議論的唯一實際結論是他們都要多學些英文——這是打開新世界的訣竅。立夫在日本學英文的成績可說很差,他能讀英文,但是說不來,聽的能力不及他妹妹的一半,環兒並沒有留洋。

莫愁的常識也不斷影響他。

立夫問她:「你為什麼反對男女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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