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八章

環玉的住宅在蘇州衚衕,離使館區不遠,以前是外國僑民住的,裝上了電燈、抽水馬桶和電話等新式設備。四合院里的房屋都由有牆的走廊連接,因此嚴冬時從一間到另一間不必經過露天地面。東屋權充書房,相連的北面的幾間主屋則是環玉的妻子孩子們的住室。鶯鶯在西面有個單獨的院落,略微靠後,由環玉妻子的屋後的院落的一座四格的綠門通過去。她的院落中間有一座噴泉。他們搬進來不久,環玉用件數相同式樣相同的傢具布置妻和妾的卧房。第二進全院落的東面是餐室,合家在那裡用膳。

就寢的問題要比進餐更為微妙。第二進中庭的北面幾間是環玉的書房和主客廳,平時不用。那裡有一間小寢室是以前的屋主的客房,衛生設備齊全,但是環玉從沒有睡在這裡。家人明白,他每逢初一十五睡在正妻房裡,其餘日子都睡在二太太那裡。他妻子帶了最小的雙生孩子同睡,環玉則說他睡覺要安靜。這樣安排是環玉定下的,人人滿意。環玉的正妻雅琴對自己的地位受到名份上的尊重已感到滿足。她當初聽到說丈夫要娶鶯鶯時曾作過最壞的打算,只要有一種不惜代價求得太平的安排她就聽從。只要她作為正妻和孩子們的母親的地位不變,其餘的一切都不惜拋棄。

可是這回從姚府的宴會回來鶯鶯卻很不滿意。這是她在親屬中間的頭一次社交場合的露面,卻使她痛切地感到姨太太地位的低微。不僅正妻坐在上位,而且宴會上自始至終,其他女眷都只同正妻和嫡出的孩子們談話,多多少少冷遇了側室。木蘭姐妹還算客氣,可是並不親熱;等在鶯鶯口吐那粗俗的下聯以後木蘭也不同她講話了,她只好又同素雲一個人搭上幾句。離席時她自己都煩厭自己。青樓女子總是獨來獨往,自行其是的,而家庭生活卻要求適應複雜的社會關係,這是她不習慣的。她央意今後決不去討這種沒趣了。

因此回到公館她就一直走進自己的院落,在床上躺了整個下午。環玉問她怎麼回事,她沒有答話。日暮時分她說要在自己房裡進晚餐。環玉覺得還是讓她獨自去生悶氣的好,由她什麼時候消散去。

眾僕人聽說二太太略有不適,都來問候了。廚師還精心做了幾樣菜送到她房裡。

一個月前環玉回到北京住進這所房屋時帶來了牛家的者僕人老梁做門房,這是個三十五歲的機靈漢子。老梁在北京長大,深知這個位置上的各種利害關係。他和別的僕人也都知道新進門的二姨太太在煙花界頗有名氣,如今他們有兩個主婦要伺候,而不是一個。當然新姨太更要緊,她們自己不用多久就會分掌家務。梁就出主意說,二太太房裡應該有個電話分機。想得這麼周到,他立即討得了二太太的歡心。

女僕爭到鶯鶯的院落里去伺候,鶯鶯卻憑多方面的原因選中了老梁的媳婦。老梁家的進來伺候時,鶯鶯對她說:「我看你也是個聰明人,該明白我怎麼會把好差使給你,只要你們兩口子好好伺候我,沒有外心,我不會虧待你們的。」老梁兩口子還讓他們的小兒子也來干跑腿活,買點水果,煙捲和別的什麼,倒也手腳靈活。還有汽車夫也是給鶯鶯開車的時候多,因為大太太難得出門。鶯鶯帶來的貼身丫鬟野薇已經跟她多年了,所以在家裡來來去去總是像那麼回事似的。正妻只有老僕婦丁媽仍然對她忠心耿耿。

因此,那天下午鶯鶯的院落里好一陣忙亂,把鶯鶯伺候得不能再周到了。野薇一次次傳下話來,沒人敢頂撞。平日傲慢的廚師也親臨內院站在門外聽候野薇吩咐,只有丁媽沒有露過面。

鶯鶯傳老梁,老梁來了,在卧室門口站住。她喚他進去,他才怯生生地往室內走了幾步。他見鶯鶯躺在床上,被蓋半掩身子,便不敢仰視,只是低頭恭候吩咐。

她說:「老梁,我有幾件事要對你說。來拜訪老爺的客人越來越多。你知道,老爺現在的地位不能個個都見,以後來客先報到我這裡,我來決定見與不見。再說,你也該有伺咱們這樣人家的身份相稱的號衣,來了客也得有個專人端上茶水遞個毛巾。這些事我都交付給你了。不然,有了事你推我我推你,不就亂了套。咱們再不能這樣下去了。」

老梁應道:「是,太太,您說得對。我自己也這麼想來著,底下人這麼些個,就有這麼多張嘴,可沒個頭兒。您說做號衣,昨兒我還想買幾個花盆,就是辦不到。丁媽不肯向大太太要錢,我就沒法買。」

鶯鶯嚴厲地說:「我想不到會糟到這樣。你只要聽我的話,你看誰還敢頂你?」

「當然沒人敢,太太。只要您賜給令箭,什麼我都能按您的意思辦到。這個府里我只認您一位主子。」

鶯鶯微微一笑,說:「老梁,你真會說話。我只要你說到做到。我要用個忠心的底下人,我從沒有虧待過下人。」

老梁答道:「承蒙太太賞臉。只要太太不嫌棄,肯差遣咱們,辦什麼事只要吩咐一次就可以看到老梁當得起您的抬舉不。」

鶯鶯笑了,問:「那麼我叫你殺人你也去么?」

「那可不敢,太太。」

鶯鶯含笑說:「過來。」老梁小心翼翼地上前幾步,又停住了。可是她叫他走到床邊上來。她從頭到腳細細打量過他:說:「那麼我賜你令箭,讓你做男女僕人的總管,你怎樣服侍我?」

老梁就像大將領到皇上聖旨,雙膝跪下向她磕頭謝恩說:「奶奶這般瞧得起小的,小的終生有靠。我媳婦和全家都感恩圖報聽從吩咐。」

「起來吧,」鶯鶯說,「這事我去同老爺說說。眼下我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你做。不過……」她白嫩的手向他一招,好像有什麼私房話要說,他只得再走近去。這種鬼鬼祟祟的神氣使他精神抖擻。「你知道那個丁媽,她是這個家裡的老傭人,如今漸漸擺起架子來了。她是大太太的人,我不便插手。」

鶯鶯於是悄聲吩咐老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晚飯後環玉過來瞧瞧鶯鶯,問她他是否要在正妻那裡過夜,這一天是十五。

「要是你身子不爽,我可以明兒晚上再去補。」

鶯鶯說:「你上她那裡去吧。我又不是真有什麼病,這裡也有人侍候。今晚還是讓我清靜一宵吧。」

停了一會環玉才問:「你生我氣啦?」

「沒有,沒生你的氣。坐下,我有話要對你說,你肯聽嗎?」

「達玲,那還用說。什麼話?」

鶯鶯便說了:「我來到你們府上,是想把這裡當個家,太太平平,有條有理,像別的官人的公館一樣。來了沒幾天,我已經看出家裡什麼都亂糟糟的。這幾個下人聽這位主母的,另外幾個聽那位主母的,真有事要做倒是沒人幹了。聖人說過家齊而後國治。每個下人的差使要分明,另外還要有個總管。」

「原來就是這事?」環玉說,大大鬆了口氣,「你知道雅琴管不了家,所以家裡向來是這樣的。我讓你管所有下人怎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石我才沒那閑工夫來糾纏下人的事呢。我就是想要派個人當頭頭來管其他下人——比方說老梁吧。不然這邊你讓誰做這個,那邊又會吩咐他做那個。我看老梁人還可以。」

「那就照你的意思辦吧。」環玉說。第二天早上他就號令下去讓老梁總管家務,其餘男女下人一概聽他調派,公館裡日常開銷也由他經手。這一來,不久大太太就感到小事情上有諸多不便了。她派這個下人,他往往不得空。如果這位主母不願老等著,丁媽就得燒水泡茶,甚至自己上街買這樣那樣的。

丁媽實在生氣,又不知如何是好。她跟大太太六七年了,哥兒幾個都是她幫著拉扯大的。她也曾幫助主母度過許多難關,因此像她的老太太似的。她是府里最有勢力的僕人,主母往往聽她的。她帶領小哥兒們上公園去,家裡請客時她也助理點菜。她這種種權力一下子全沒了。還有那個野薇,在家裡來來去去就像沒丁媽這個人似的,居然還來派她差使,丁媽哪裡會服氣,同野薇爭吵過幾次了。大太太不明白怎麼回事,不知如何是好。

一天,丁媽來到主母跟前,當鶯鶯的面哭訴,她外出買點東西,走過大門,嘴裡咕濃這家裡怎麼成了這個樣子。老梁聽到了,給了她一巴掌。

丁媽抹著眼淚說:「太太,我在這裡是做不下去了。大家全都同我作對。老梁和他媳婦還有野薇穿一條褲子討好二太太。別的下人見老梁當權,二太太聽他的話,當然也都去向她賣好。汽車夫給野薇跑外差心干情願,就是不肯給我辦點事,您看咱們都成了什麼啦。真像俗話說的,一朝天子一朝臣。」

牛太太把老梁召來平息事端,他不是獨個兒來的,而是帶上媳婦和野薇。

老梁說:「太太,公館裡有這麼多底下人,老爺派我做總管,各人有各人的差事。只有丁媽自以為來得比我早,不聽我的。我跟她說話她理都不理。我們全是侍候老爺太太的,她難道不是的?」

丁媽哭喊:「做總管就可以打人嗎?」不等她往下說野薇就介面說:「您還是少開口。別惹我把什麼都抖樓出來就難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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