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散以後不久曾老太太就說她要打個純,幾位年長的女賓就隨她去了前院,其餘的人就四散轉悠。環玉說他和家人還要去赴約,就此告辭。鶯鶯這次來赴宴不算成功,雖然丈夫在談話中炫耀了一番,她還是覺得自己沒有被大家當作正妻來接待,那些女賓對她也不夠大方。
姚思安把環玉一家子送到後門道別迴轉,走到立夫面前,出乎意外地說:「你頂得對。好樣的!」
莫愁說:「爸爸,怎麼能這麼說?何必去開罪環玉那樣的人。」
姚思安笑著說:「好吧,我想立夫在你手裡要比在我手裡太平些。」
「聽他說擁護我們的大總統什麼的你能不生氣?百萬元這個,百萬元那個,好像由他掌管政府似的!」
莫愁說:「那又何妨?他說他的,你聽你的,聽他說好比聽表演。」
「可是正是這樣的官僚在斷送我們國家,給民國丟臉!」
莫愁看到立夫又火冒三丈,覺得自己好比騎上了一匹駿馬,有時候要把韁繩放鬆一點讓他跑得慢點。因此她只換個題目說:「他這樣在大庭廣眾間公然顯示新娶的姨太太總有點對不起正妻吧。」
珊瑚說:「我才不做她那樣的太太呢。他需要有人當面直說別人會對他作何感想。」
這時素雲走到他們這幾個中間來,讓丈夫同曾文伯和素同作伴。他們正起勁地談論曾太太的肚子疼。莫愁見素雲走過來了就對立夫說:「他姐妹來了,說話小心點兒!」
珊瑚說:「好一個能幹的閨中良伴!你已經開始了。」
環兒說:「你們可不知道我哥的脾氣!他不在乎自己的事情,管閑事倒十分起勁。」
莫愁說:「我知道,這是楊繼盛的血氣。」
立夫說:「我對政治可不感興趣。」
莫愁:「你是感興趣的,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要濃厚!」
「我?沒那事?」
姚思安說:「立夫,我女兒比你自己還要了解你。聽她的,沒錯。」
談話又轉到了立夫的前程上。他雖然還不太了解自己,他覺得他想干新聞記者,也打算婚後出洋留學。他的難處是他能說會道,洞察周圍不利情勢的本領頗為驚人,結果他便有了一種罕見的天賭,能直言無諱,用恰如其分的言辭把含糊的大意一語道破。人就是這樣的:想到什麼妙語就想表達,不管口頭還是筆端,立夫本來生性急躁,嫉惡如仇,尤其不能容忍虛假和偽善。但是這種嫉惡如仇不過是因為對邪惡之所在看得比旁人清楚。大家看到臭蟲總是掐死而後快,孩子們也無不以掃除東西為快,就是成人,拭去污跡或者疏通積垢也總是同樣感到痛快的。
傳來了男女孩子的呼叫聲,其中阿非的聲音聽得格外響亮。東北天空又見一隻蟬形大風箏掙扎飛升,但是孩子們卻被前院的花木和再過去的假山擋住了,看不見。不一會紅玉款款地從樹叢中走來,獨自一人,楚楚動人的纖細身子穿的是淺黃色綢衫褲。她不時停下來看看花,再向前走來,全沒察覺大夥正在注視她。她在對下聯中的奪魁眾人無不讚歎,姚思安也同樣,連珊瑚也聽說了。
珊瑚說:「紅玉是個多聰明的女孩兒!」
姚思安只說了句:「聰明過分了。」
珊瑚叫住她:「你怎麼沒同他們一塊放風箏?」
紅玉答道:「我四處亂跑,有點頭暈,」她的確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又說,「是天氣關係,一下子熱成這樣。」
環兒去扶她進來,可是她說不用,只是有點氣急。環兒把她引到邊上的一張石椅上坐下,說:「這裡是樹蔭下,別曬到太陽。」
紅玉從小體弱多病,動輒感冒,熱天曬點太陽便會中暑。因此她慣於躲避陽光,於是臉色蒼白。她葯服得太多,飲食太細巧太講究,小說又看得太多,體質頗受影響。她從十二歲起便服用虎骨木瓜酒,這種藥酒原是給老年人壯筋骨的。
那天清晨她早早起身,同父母來到花園,在旁人到來之前同阿非作伴玩得很高興。那天午餐又比平時遲,接著競對下聯又不免興奮了些,飯後她強使自己隨好動的阿非和麗蓮四處亂跑,累得喘不過氣來。阿非要放風箏,她又硬打起精神跟去,也想插一手,不久氣溫突然升高,她就支持不住了。
環兒問:「那邊都有誰?」
「木蘭、孫亞,還有他們。」
「『他們』又是誰?」
「阿非,所有那些孩子們,還有曾家姐妹。」
這時大夥看到木蘭站在假山頂上,手持風箏,顯然是想在高處放上去,下面有人在遠處拉住線。
已有兩個孩子的有身份的母親還要放風箏,實在出乎意料。莫愁也說:「真想不到,姐姐。」
風箏上升了一點點,木蘭跳起來,似乎要送一把。不料風箏搖擺起來,終於下墜了。
木蘭一下子不見了,阿非爬上假山牽住風箏,後面跟上的麗蓮同他爭著放風箏。
紅玉顫動了一下,接著是一陣咳嗽。環兒說:「你身子不舒服,咱們進屋去吧。」
紅玉說:「是的,我進去吧。」珊瑚便陪她進屋去。
立夫說:「你這位表妹可真是弱不禁風。」
莫愁說:「春天裡她老是不太適應。去年春天她在床上躺了個把月,可是也不肯歇著。讀小說到深夜。姑娘家,年輕輕的,小說看太多了不好。可是這比起她遇事看不開與好勝心強來還算不了什麼。這是她的病根。你聽到過『呆有呆福』這話,可是聽到過『靈有靈福』嗎?世上的事還是糊塗點好;這是長壽之道。」
立夫問道:「那麼你是贊成鄭板橋的話啰?」
莫愁說:「正是。」
鄭板橋的名言是:「聰明難……由聰明轉入糊塗更難。」
立夫說:「那麼你已經『轉』過去了?」
「正是。」
「我們去他們那邊好嗎?」
莫愁和立夫到放風箏的一群人那裡時見到木蘭、孫亞以及小一輩都在:阿萱、博亞、阿滿、以及紅玉那幾個弟弟。曼妮在裡面,小喜兒在照料阿萱,興高采烈。莫愁問立夫他認為這裡誰最快樂,立夫也認為是小喜兒。
立夫問:「她幾歲了?」
莫愁說:「大概二十吧。」
「那麼個大姑娘了,還那麼天真無邪。」
莫愁詭秘地一笑,答道:「誰知道呢?」她又到木蘭身邊,說:「你們在這裡玩得好高興!我看到你放風箏了,姐姐。不害羞!」
木蘭擦擦額頭上的汗,說:「瞧我的鞋,我走下假山時差點沒扭傷了腳腕子。是阿非的主意。他不讓姐夫安寧,非把他拉出去給他放風箏不可。」
莫愁問:「你知道紅玉有病嗎?」
「是嗎?」木蘭說,「我們一點也不知道。起先她同我們一塊玩,我們沒注意到她幾時走開的。」
風箏已經高高升在空中,沒什麼事了,由小喜兒一個人牽住線。旁人都進屋了,只有麗蓮留在外面同阿非和孩子們玩。
木蘭說席散之後阿非就為麗蓮奔忙,把這樣那樣東西給她看,其中有新裝的電話機,而紅玉總想同他們玩到一塊。他們圍著電話機轉了許久,想到什麼號碼就撥過去,有人來接了就把電話掛上,鬨笑一番。
「他們倆很合得來。麗蓮活潑極了。他倆喜歡的東西也相同,都是新奇的:電話機、照相機、電影。麗蓮瞞住父親去瞧電影,紅玉完全另一個樣兒。」
立夫說:「她只喜歡中國的東西。可是她比麗蓮聰明。」
木蘭說:「百倍聰明。」
「比誰聰明?」就在後面的莫愁問道。
「我們在談麗蓮和紅玉。」木蘭悄聲對妹妹說。
立夫突然冒出一句:「那豈不悲哀?」
木蘭抬眼望他:「你說誰?」
「這兩個。」
木蘭糾正他:「你是說那三個。」她稍停又說:「不過我想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到這裡路寬了,莫愁趕上來走在立夫右邊,木蘭在他左邊。三人就這樣進了屋,見到那幾位女士。木蘭、莫愁和愛蓮進去看紅玉。紅玉躺在床上,她母親坐在床邊,環兒也在那裡,正同紅玉說話。
過了一會木蘭告辭回家了。環兒留在房裡,還有莫愁。她雖然上的是公辦學校,並非同校還是把紅玉看成自己的妹妹。她看到紅玉的臉還很興奮而緊張,頭和脖子靠在豎起的枕頭上,她下巴雖然形狀很圓,像姑娘的臉,整個看去卻瘦得可憐,兩頰泛出潮紅。
「這會兒怎麼了,四妹?」莫愁問紅玉。
紅玉說:「只是覺得頭昏腦脹,好像開春以來舊病複發了。人就像花木。你們大家是強健幸福。我想,你們像樹木一樣結出成串果實的時候我就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枯萎花瓣。」
莫愁說:「年輕輕的女孩兒家胡說些什麼?」
紅玉顯然是詩詞小說讀得太多了。莫愁坐著沉思這個麗質天生的小東西,甚是憐愛,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