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園中的悲劇 第二十三章

素雲比誰都痛切地感到社會地位一落千丈的悲哀。她在曾家鬱鬱寡歡,悶悶不樂,一則因為她總覺得背後被人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再則對襟亞感到失望。所以,雖然襟亞在北京的民國新政府里有個差使,她卻大部分時間住在天津的娘家。她在夫家並不當家,因此每次要求去天津曾太太總是答應的。她娘家在天津開始過新的生活,她也同樣。那個大商埠里摩肩接踵的人群都是無根無底的,她在這裡感覺到一種新的拜金欲的引誘,新奇的現代奢侈方式使她興奮,舞廳、戲院、汽車以及新的時尚給她帶來歡樂。一切舊的觀念和尺度輕而易舉地廢棄了,建立了一種社會成敗的簡單標準——誰有錢誰受尊敬,受尊敬的人必定有錢——她對此本能地具有同感。每回來到天津她就興奮,儘可能多住些日子,回到北京相形之下就感到乏味和氣悶。她對這個根據條約開闢的商埠的生活越來越習慣,也就越來越感到北京這個家不啻是個牢獄。

牛家出事的時候,曾太太為了不使素雲日子難挨,嚴禁婢僕議論或者提到這事。木蘭也在她娘家遭禍的期間格外對她好,她催促丈夫孫亞到大獄去探望環玉,自己則陪了曾太太上素雲家去。不料這些舉動竟引起素雲的誤解,反使她惱羞成怒,只當木蘭表面上關切備至,內心裡卻幸災樂禍。曾家人每回走動總引起一些不愉快的細微末節,好像她們是去刺探牛家的內情。牛太太咽不下這口氣,不肯認輸,一直沒好氣。她不信顯赫一時的牛家父子會從此抬不起頭,永無翻身之日。她對自己,兒子環玉和她的命運仍有信心;她咬牙切齒地誓報那位御史和另外幾個同她們作對的人之仇。她自信在官場上還是有點辦法的。

「算了算了!」她丈夫說。「我們能僅以身免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多謝攝政王顧念我們以前效勞的恩典。」

牛太太答道:「呸!沒想到你是個這麼不中用的東西。要沒有我,你還在山東當你的錢莊掌柜呢。」

牛大人感到一敗塗地,心灰意懶了。原先不可一世的架勢垮掉以後,他又露出了樸實的老好人的本來面目。他不知因為心灰意懶呢還是嚇破了膽或者羞於見人,一連六七天賴在床上,哼哼不已。馬祖婆眼看丈夫這麼不中用,一籌莫展,環玉的媳婦又只會哭,恨得痒痒的。只有女兒素雲還保持幾分傲氣。環玉媳婦是個懦弱而相當蠢笨的女人,丈夫蹲大獄,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家裡可算爭氣,一個接一個生下四個孫子,名字是國章、國棟、國梁和國佑,體現了馬祖婆對他們的厚望。可惜小的兩個雙生子還在襁褓中。

木蘭有一次登門,恰好見到馬祖婆責罵環玉媳婦,做媳婦的只有摟著身旁的幾個兒子低頭暗泣。原來她父親是湖北學政,在牛家錢莊里存有五萬銀元。事發以後三天,天津等地的牛家錢莊還在營業,他就要提取這筆巨款。馬祖婆不讓提,鬧得傷了感情。這會兒馬祖婆正在向不敢頂撞的兒媳婦出這口惡氣,可憐的小媳婦答不出話來。

牛太太對她大聲咆哮:「親家還不如路人,落井下石,天良何在?你忘了你老子每回要錢用的時候我們怎樣盡量通融,如今他女婿蹲大獄,他倒逼債來了。我真沒想到我兒子會有這麼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丈人。」

環玉媳婦只能說:「這是我父親的事,同我不相干。」

這時僕人通報,有個姓張的營造商求見牛太太。她不記得這個營造商,不知道他有什麼事,可是她心裡明白,這些日子登門的人不會有好事。

那人進來了,是門房放進來的。若非這個時勢,他哪能輕易登堂入室。可是如今不同了,營造商對門房許過願,錢要到手有他一份好處,門房就自作主張讓他進來了。姓張的是個普通的買賣人,穿得也很平常,如今他竟敢免去衣著裝扮的麻煩就來求見原先的牛財神爺。

牛太太對門房說:「老蔡,你怎麼糊塗了,也不先問問我是否見客。」

門房說:「太太,他說他一定要見您。」

女主人喝道:「蠢貨!他說一定要見我你就放他進來?老爺病倒在床,家裡有女客。你們當下人的全是一路貨,主子倒媚的時候沒有一個有點義氣的。」

既然有正事要商談,在場的曾太太和木蘭同素雲和環玉媳婦就避入隔壁房裡去。

牛太太轉過身來問那營造商:「你有什麼事?」

張說:「我要我那筆款子。」

「哪筆款子,不是已經給你了嗎?」

營造商態度和氣然而口吻堅決,正是生意人本色。他給她看那一紙合同,說:「太太,三年前我訂立了三萬五千元建造方家衚衕那座房屋的合同。我是給牛大人造房子,哪敢多要一個子兒?您當時付給我兩萬七千元,說是付清了。您有權有勢的太太怎麼說,我敢說半個不字?我在那筆買賣上連工帶料蝕耗了七八千元。您答應我把官府蓋房包給我,那筆款子我只當是孝敬牛大人了。後來,您不但沒有一筆活包給我,我來了見都不讓見,大耳王把活全包去了。我再不求什麼官府的活,只要我那筆錢,八千塊加上這三年的利息,現在該是一萬兩千多了。小的是買賣人,不像您家老爺做官的那樣,筆頭寫寫就有千百塊錢滾進來。」

牛太太不肯還錢。她不是辯解,而是乾脆說沒錢,這就是說她根本不想拿出錢來。那個營造商不客氣了,嗓門越來越響,揚言要告到衙門去。裡間的素雲沉下了臉,曾太太深感來得不是時候,趕緊拉了木蘭從另一面的走廊溜走了。後來木蘭聽素雲說,門房答應墊出四千元了結這事。這筆款中營造商實際上只拿到三千。

再一次去探望時,木蘭又獲知了一件素雲甚為惱怒的事。她發現馬祖婆在家裡養了個私生女兒,名叫黛雲,已經八歲。黛雲同許多私生子一樣,非常聰明,只是沒有她母親漂亮。她那豐腴的臉和肉感的嘴倒像父親。可是她非常活潑,話多,是這一家子的機靈鬼。馬祖婆對丈夫看管得很嚴,嚴禁納妾,可是他還是有了「那種事」。她發現以後大發雷霆,逼他斷絕那個外室;做丈夫的呢,順從慣了,事已至此,也頗感羞慚,像逃學的頑童一樣聽從了。給了黛雲的母親三千塊錢,讓她去南邊,永遠不準重來北京,否則對她不客氣。牛家正當權勢鼎盛時候,黛雲的母親久已知道馬祖婆的厲害,哪敢不依,被迫拋下女兒,悄悄往南邊去了。可憐黛雲只有六歲,如今要她叫牛太太「媽」,可是她很快便成了這種環境的叛逆了。

袁世凱重新當權,成了民國大總統之後,牛太太以為時機已到,千方百計為丈夫謀個差使,可是全無結果。袁世凱看人很透徹,用人時洞察每個人的動機——為金錢,名聲,權勢還是女色——愛好什麼酬勞什麼。他哪能用牛似道這樣聲名狼藉的人來敗壞新內閣的名聲。因此他對替牛似道進言的那些人只是冷漠地說讓他再「休養休養」吧,話倒怪中聽的。牛家碰了軟釘子,對新的局面也逐漸認命,遂於民國元年夏天決定移居天津的外國租界。他們在那裡結識新朋友,形成新關係,脫離了那種幸災樂禍的閑言碎語的氣氛。

素雲感覺到曾家的這種氣氛——因為這些情形都是意會而不是言傳的。素雲對婢僕的態度加劇了緊張狀態。她的貼身丫鬟冷香一向離別的丫鬟遠遠的,因為素雲不要她同旁人打成一片。一天冷香向曾太太的丫鬟鳳凰尋事,鳳凰也是不饒人的,說了幾句刺痛人的話。冷香向少奶奶告狀,素雲把事情告到曾太太那裡,曾太太已經聽自己的丫鬟說過吵鬧的起因,沒有當素雲的面責備鳳凰,素雲認為這又證明她在這個家裡比人矮一頭。

所以素雲老是要求回天津的娘家去。曾家上有老祖母,幹練的曾太太又能使這一大家子人各守本分,素雲執掌一切的本性和奢望便受到嚴厲的壓制,於是悶悶不樂。不過,素雲回娘家的時候也沒有同曾家的生活一刀兩斷。不管古代現代,每個人的生活都不免影響周圍的人,尤其是同自己有關係的人或者家人。素雲的生活,她時常離開婆家,她在天津埠的所作所為以及她永無饜足的新的奢望都對襟亞有影響。同樣,木蘭的生活也影響到孫亞,下文還要多次敘及。

這段時候孫亞坐在家裡享福,而襟亞已經就了一個衙門裡的差使。孫亞對父親說眼下新成立的政府還沒有站穩,既然變成了民國,他們便不入仕途也罷,他可以從事別的行業,也不妨再念幾年書。他這個二十三歲的後生正面臨選擇職業這個人人都要遇到的問題。他沒告訴父親他不喜歡官場。

他父親自己對於民國時代也沒有什麼興緻。在他看來,政體一變前清官場的一切氣派情調都蕩然無存了。新制定的民國官員的正式禮服成何體統。他讓人剪去了辮子,卻認為這是虐待老人的行為,他若重入官場,豈不是也得穿上那難看得要命的,奇形怪狀的長褲,在硬領上繫上領帶,就像他舊日的同僚現在那副模樣么?他們身穿長袍,頭上戴的卻是西式呢帽,像個什麼呀?曾文伯是個教養有素的高人雅士,我行我素,他一直戴同長袍相配的瓜皮帽。這輩子穿慣了寬舒、飄逸的中式長袍,顯得悠閑莊重,他想到自己當眾穿西式長褲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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