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十六章

那年夏天連降十天暴雨,這是少見的。因為北京的夏天通常是短暫的驟雨,雨一過全城就涼爽宜人了。連降大雨使親友沒法往來,木蘭姐妹蟄居家中同紅玉玩,讓她講杭州的事情來聽。姚家要給銀屏說親的消息很快傳到翠霞那裡。有一天她來給銀屏說情,答應替她做媒。

全家感到意外的是收到迪人的信,說他在香港沒趕上船,還住在旅館裡。這使他母親很著急,因為這表明他還不會照料自己。他父親則大發雷霆。信寫得含含糊糊,他的行李明明已經裝船,因為信上說他已去電新加坡的輪船公司把行李卸下送回香港,這就讓人莫名其妙了,因為他搭上下一班船去新加坡取行李才是合情合理的。

事實真相是這樣的:迪人在從天津啟航的船上結識的一名英國回來的留學生告訴他英國貴族學校里老生如何欺負新生,打架,受罪的情形,新生還得服侍高年級學生,給他們端菜上飯和擦皮靴等。他把這些情形講得繪聲繪色,更增強效果,那日子聽起來是十分凄慘的。因為迪人已經把他引用過的孟子所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之前必先「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忘得一乾二淨了。他下不了決心,行李都已送上船之後竟在最後一刻決定不去了。

他在香港有的是錢可花,那任意花費的機會也是前所未有的。他性喜結交朋友,又有足夠的錢,在旅社裡就交了許多朋友,跟隨他們去那些飲酒作樂的場合。他對香港的生活見識得越多就越是喜歡。他出遠門的意圖模糊了,寫回家的信自然也是含糊的。

三天以後又收到一封信,他告訴家裡他喜歡香港,想在這裡學好英文再放洋。他打算進一所香港的學校專攻英文。他父親愈加狂怒了。

這回還附了一封信給木蘭,說他給幾個姐妹各寄上一副廣東產的象牙紐扣,還有一個銀色粉盒托木蘭轉交銀屏,卻沒有給父母的。木蘭姐妹想瞞住銀屏把那粉盒給母親,又怕他在香港很快就會發覺而沒敢。

迪人的母親真是又羞又惱。在家裡目前的情勢下,有禮物送給丫頭,讓人看了簡直是直接而且存心阻撓母親正打算乾的事。她唯恐兒子會回來,決定趕快把銀屏嫁出去。

銀屏自然是大喜過望,決定拖延。一天下午雨正大,她還是告假去看翠霞,說是她答應過要回訪的。木蘭卻懷疑她外出是託人寫封信給迪人。

連日陰雨到八月初方才停止。迪人走後的這段日子立夫和他母親都沒去過姚家。而姚家正為銀屏的事操心,顧不上考慮別的事。迪人從香港寄風景明信片給曾家幾個男孩,又托他們轉一張給立夫。這使姚太太想到立夫。她說:「孔太太和立夫怎麼好久沒來咱們家了?」因此久雨初停她便派個下人給孔太太送了點禮去,請她們過來玩。下人回來稟告說,四川會館裡有根樹榦折斷,把孔家屋頂打出個大窟窿,一家三口住在廚房裡,傢具和箱籠都堆在過道里。

第二天立夫來道謝。他之急於登門也是因為聽到下人說迪人不打算去英國了。他簡直難以相信。問起他們家的房子,立夫說事情發生在風雨之夜,那幾間房屋已經沒法住了。他說院子也淹了,城南還有許多房屋也倒塌了。

「你們怎麼不搬個地方?」姚思安問。

「會館裡別的屋子全有人住,這些日子雨不停,我們又怎麼搬家!」

「我們不知情,不然早就請你和你母親到我們這裡來住了。你們現在搬來好嗎?迪人房間空著,你們三口,母親和孩子,都可以住在那裡。」

「謝謝您,」立夫說,「雨停了,現在我們要請匠人來修理房屋。」

「修理要幾天,這期間你和你母親怎能住在廚房裡。」姚太太說,「請你母親過來,房屋整修完畢你們再搬回去。」

立夫討厭這個主意,他覺得住在富人家裡不會舒服,於是他說他必須留在那裡監督修理進程。可是姚思安非常喜歡這孩子,對他說:「你作不了主,我去同會館談。」

「那麼我去告訴他,姚大伯,別為我們給您添麻煩了。」

「哪裡,我老不出門,正要出外轉轉。」

於是他與立夫同乘一車去了,說動了孔太太收拾衣物,儘早搬來。孔太太也不想搬過去,怎奈姚先生一番好心,說:「你們若不來,我們沒臉見傅先生。」她們這才答應下來。她們歸置了稍稍值錢的東西隨身帶上,其餘的便交給老門戶照看。老門房頭一天剛聽僕人說了姚家的來頭,今天又拿到了姚先生一筆可觀的賞錢。這一來,立夫一家在老門房和四川會館別的房客眼裡的地位就高了。

第二天立夫的母親和僕人趁天晴趕緊把積壓了多日的衣服洗出來,以便作客時像樣些。天色仍然陰霆,孔太太只得花許多功夫在火上烤乾衣服。她兒子則收拾停當其他物品,並安排修理房屋的事,一估價,娘兒倆便嚇了一跳,因為要換一根橫樑,又要一個泥水師傅和一個徒工干七八天,全部費用約需二十元大洋之多,要挪用立夫的學費了。但是孔太太說她們住在姚家可以省點膳食開支,有必要的話,不妨向房客借半個月的房租,房客每個月交房租總是很利索的。

「傅先生是否可以商請學院方面讓我們緩交幾天學費呢。」兒子想出這個主意。

「我不能說。傅先生聽到這話說不定硬要借我們那筆錢。他對我們可說是照顧備至,我高興的是我們沒有借過他一個錢,你爸爸和我決心不靠借債過日子,我們做到了,你怎麼報答傅先生的厚意就看你成人之後了。」

「媽,答應我花一筆錢好嗎?」立夫說。

「什麼事,孩子?」

「我要一毛錢去買盒皮鞋油。您知道我不在乎這些,可是同姚家和曾家的孩子一塊時我這雙皮鞋就太難看了。」

「所以我老說洋東西用不起,」他母親說,「若不是學校上操非穿不可,我決不贊成買皮鞋的。一毛錢夠我兩個月的針線了。」

不過她還是同意了,立夫去買了他第一盒鞋油來把自己的皮鞋擦得鏗亮。

第二天上午孔家三口人來了,姚家老幼聚在廳里迎接。立夫的妹妹是第一次來姚家。莫愁問她叫什麼名字,她母親說:「她單名環,我們叫她環兒。」

莫愁說:「她很像您。」孔太太答道:「是的,她像我,而立夫像他父親。」

東面迪人那間房已經為她們準備停當,姚太太帶她們去。房裡的陳設頗為高雅,那張亮晶晶的黃銅洋式床尤其是最新式的用具。立夫在碎冰型格子玻璃櫥里找見許多迪人留下的東西,其中有綢長袍多件以及許多中式布鞋和皮鞋。房裡有點暗,向後面的院子看去就是姚家的幾間起居室。立夫感到住在這個舒適的地方真是其樂融融。

客人走進房間以後,莫愁和木蘭彼此碰碰胳膊肘子,都有重大消息要告訴另一方。「你看見他的皮鞋沒有?擦得這麼亮!」莫愁高聲說。「我看見沒有?他一走進來我就看見了。我知道他昨晚準是把藍布大卦壓在枕頭底下睡的。你還能看出許多褶子呢。」木蘭說。

舅爺一家回京以來,姚思安就主張大家一塊吃飯,這許多人團圓一桌有種熱鬧的感覺。因此立夫一家也到大廳來用膳。全體坐定之後,姚思字一數,圓桌上總共十二個人,熱鬧活潑的氣氛使姚思安非常高興。孔太太很講禮數,中間的幾碗菜自己決不去夾。立夫吃得飛快,想自己添飯,可是乳香用繪有金色紋路的漂亮漆盤接過去代勞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幾個姐妹吃得可說文靜,注視桌上的一切,樂不可支。只要立夫一開口,連平時安詳莊重的莫愁也忍不住要微微一笑。

大家談曾家和襟亞同牛小姐訂親的事。「她是財神爺牛家的嗎?」立夫關切地問道。

「你認識他們嗎?」姚太太問。

「不認識,可是我認識他們家第二個兒子牛同玉。他是我同學,不過我許久沒見他了。」

「為什麼?」有人問。

「媽,我可以說嗎?」立夫問。

「最好別說。」他媽說。

這激起了木蘭的好奇心,她說:「不要緊,這是在家裡。我們都不說就是了。」

「他拿了手槍到學校里去威脅老師,被開除了。」立夫說。

「拿手槍去威脅老師!怎麼回事?」木蘭問。

「他每個年級都要念幾年。他很聰明,就是不用功,最後一次,他知道及不了格,又得留級一年,就拿了手槍到老師房裡去逼老師給他及格。老師當然只能答應,隨後便提出辭職要求處置。後來情形我不知道,他可沒有再來。」

「這麼個孩子哪兒來的手槍?」

「他上學總有兩個僕人跟隨,一個背他的書,另一個保鏢持手槍保護他。起先他只有一個僕人相隨,可是他說只消父親一句話校長的飯碗就打破,所以老師和同學個個受他欺負。有一次他調戲我班上的同學平貴的妹妹,平貴糾集了幾個年歲大一點的同學找了機會趁黑夜伏擊他,一頓好揍。從此他有了個不離身的保鏢。」

「校長飯碗打破了嗎?」

「沒有。他們在校外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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