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八章

當天晚上舉行了盛宴給曼妮母女洗塵。曼妮兩頰泛紅,艷麗奪目,連嚴肅持重的曾文伯也不禁多看了她幾眼。桂姐照常忙於給人夾菜,對待貴客更是殷勤周到,孫太太萬分感動。孫亞有點歉意,不時同那位表姐說上幾句。襟亞沒怎麼開口,因為他年歲大些,又害怕父親。

曼妮幾乎有做新娘的感覺。實際上還不止此,因為分離兩年之後她即將同情郎重新聚首了。她沒嘗什麼菜。情有所鐘的少女是容光煥發的,她的雙眸格外光采逼人,潔白的細牙上面的兩頰發燙而緋紅,兩腿的關節都在顫動。她的芳心萬分嚮往的事如今要奉雙親之命去辦了。滿桌菜肴,賓客間的談話,孫亞的聲音,侍候他們的女僕——都浮動在她周圍的歡樂世界裡。支配她身心的念頭只有一個:「我是不是幫助平亞病癒的善心仙子呢?」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一不分泌出超自然的精力以便隨時效勞。她感到有種令人陶醉的神奇願望在震撼全身,想儘快散席好去看望他。她知覺之外另有多種力量掌握了她的身心,鮮紅的浪潮湧上了她的雙頰,她肚子里咕咕叫,額頭滲出珠粒似的汗滴。

筵席上自始至終的談話第二天她一句都想不起來。她只記得大家的目光集中在她一身,僕人的也不例外。

席終時上了水果作為甜品,她吃了好多片梨才覺得自在些。

平亞的院落在曾文伯曾太太住的後進房屋的西面。這排房屋前面有條公用的長廊通前一進房屋,比院子高出兩尺多。把平亞的幾間屋子隔在西面的牆上有個六角形的門,門的兩旁各有一株桃樹。院子里鋪了二尺見方的年代久遠的厚磚,還有由卵石砌成多種花樣的小徑盤旋其間。院里有一座假山,一個小他,由三級長台階上通走廊。正屋有三間房,東面另有隔開的僕人房間。

上甜食之前桂姐就已匆匆離席,到平亞那裡去替這次吉祥的會見作準備了。雪蕊迎了上來問她新少奶奶可曾來了。雪蕊嘴裡的「新少奶奶」或者「新媳婦」是玩笑話,桂姐只是一笑說:「別瞎說。」

平亞美美地睡了一覺。這是一碗雞湯白木耳的好處,他一覺醒來,額頭有汗。洋油燈已經點在桌上,油芯帶轉得很低。他問雪蕊什麼時候了,雪蕊說大家在進晚餐,孫太太馬上要過來看他,他吩咐雪蕊旋高燈芯,讓她進來時房裡可以亮些。他又要一塊滾燙的水裡擰起來的毛巾,雪蕊拿來給他擦過臉。雪蕊這姑娘非常聰明負責,所以才派來服侍平亞的病。她原名梨蕊,可是犯了曾太太(玉梨)的名諱,便改名雪蕊。

桂姐進來,只覺得房裡燈火通明,是一星期以來不曾有過的。

她差雪蕊到外面台階上去迎候來客,自己同平亞說話。不到五分鐘便聽到雪蕊在院子里喊道:「她們來了!」她跑過去扶曾太太,曼妮則跟在由小喜兒攙扶的她母親後面。桂姐在門口迎接。這三個女子擋住了門,曼妮落在後面。她等在門前,緊張萬分。

忽然露出了空隙。平亞的帳子也鉤起來了,曼妮從敝開的門裡看到他瘦削的臉,一雙大眼睛正在望她。她羞得垂下了眼皮。

曾太太過來攙起她的手,領她到床邊,對兒子說:「平兒,你表妹來了。」

這種場面真是難為了一個十八歲的少女,可是曼妮鼓起勇氣用顫抖的聲氣說:

「平哥,我來了。」

「妹妹,你到底來了。」平亞說。

就這你一言我一語,對於平亞卻是整個天地。

曾太太惟恐平亞說些不得體或者使人為難的話,便把曼妮帶開,讓她坐到腳跟頭的桌子邊上。柔和的燈光映照出她臉上的紅暈和碧玉耳環,幾把她的頭髮和小巧、筆直的鼻子照出黑白分明的輪廓。曾太太請曼妮的母親坐上一張椅子,自己坐在床邊上,桂姐仍然站立。

桂姐對雪蕊說:「你可以同小喜兒到外面去等。」

平亞要從緞子被裡面伸出手臂來,曾太太把他的手臂塞進去,說別著涼。

「我這會兒感到好多了。」他說。他母親伸手摸他額頭,果然燒退了。孫太太也說他真的比下午見到時好些了。桂姐也過來按他的脈,說:

「真的退了。我不信仙藥有這種奇效。你們母女來到比十個太醫都靈。今天下午曼妮還說她不是草藥,我說她比什麼草藥都靈驗,因為她是平兒命里的福星。福星降臨,照得病魔自己退去了。」

曼妮本來就難以隱藏幸福的笑容,聽到桂姐講的這麼多話里全是她,就對母親說:「她老愛開我的玩笑。」

「一切全是天意。」曼妮的母親說。「病有來有去,只要有老天爺保佑病人就會好。這不是人力,我們母女不敢居這份功。」

曾太太高興地說:「今天下午大夫來說,他要是能保持這個樣子,幾天之後就可以喝陳糙米粥。人的身子一定要靠五穀雜糧來補養,能喝粥了病就好得快。各式各樣的草藥只能治身上的病,不能靠這些恢複精力。」

平亞躺在那裡靜聽關於自己的好消息。他的左手伸出外面,擱在綠色緞被面上。曼妮看到他的手臂蒼白細削,不覺入神。

曾太太十分滿意,站起身來對曼妮的母親說:「您一天路上勞頓,該早點歇了。」曼妮的母親也站了起來。平亞感到意外,曼妮實在捨不得,可也站了起來。桂姐卻說,「曼妮剛來,表兄妹兩年不見了,該讓他們多談一會。您二位請先去,我留在這裡陪他們。」

「那也好。」曾太太說。顯然這是預先商定的。

桂姐送走兩位太太回到房裡,平亞對曼妮說:「坐到床邊來吧,妹妹。」曼妮不肯。桂姐說:「表哥要你坐近點就坐近點。讓他對你說話方便些。」

曼妮這才羞人答答地挪動了身子,感到自己的行事大大違背禮法,又很有刺激性。她側身坐在腳跟頭的床沿上,兩手卻不知不覺地輕輕撫摸那緞面被子。平亞要她坐近去,她不依,說:「平哥,你怎麼了?」可還是坐近去了。她的一手又不知不覺地輕輕落到他伸出被外的那隻手上,他高興地捏住了,她由他去捏。

「妹妹,你長得這麼、這麼俊了。我為了你也要讓這病好起來。」他說。

曼妮懇求似地望望桂姐,好像說:「我該怎麼辦哪?」

「妹妹,我等你來,等了這麼久,今天又等了一下午。我心裡有多少話要對你說,可是這會兒又什麼都說不出。這沒關係,反正你是來了。」他已經有點喘氣,可還是說下去:「看到你,聽到你的聲音真太好了。我虛弱得不行。」

「平哥,」曼妮說,「你別說話太多。我已經來了,你要趕快好起來。」

她銳利的目光看見他在出汗。

「他在出汗,」她對桂姐說,「我們是不是給他一條熱毛巾擦擦。」

桂姐到放置藥材和熬藥的後間去,那裡有個不滅的小爐子,上面老有一把壺擱著。她絞了一條熱毛巾遞給曼妮。

「這是幹什麼?」曼妮問道。

「你給他擦臉。」桂姐說。

「我要你給我擦。」平亞對曼妮說。

於是曼妮振作精神,斜倚過去給他擦臉,感到從未有過的高興。若有必要,她終生照看他也情願。

桂姐把平亞的頭扶起來,三個人的頭貼得很近。曼妮低聲耳語:「外面有人沒有?叫人看見像什麼樣子?」

「我全打發她們走了。」桂姐小聲說。桂姐解開了平亞的領口,曼妮勇氣倍增,連項頸都擦洗過,最後從床架上扯下一條於毛巾給他擦乾。

「你看他多瘦。」她說。平亞握住她的手說。「多謝你,妹妹,你再不離開我了吧?」

曼妮往後縮了縮,說:「放心吧。」就站起來,擺脫了嫌疑最大的姿勢。她拿了濕毛巾到後間去,站在那裡看了看四周才出來坐到椅子上。

「坐到這裡來。」平亞說,她又聽從了,坐上床沿。

「你也出汗了。」桂姐說。曼妮拿了塊干毛巾擦額頭,平亞注視她的每個動作。她身子一伸把干毛巾掛上床架時衣服幾乎擦過他的臉,他聞到一陣香氣。對面的燈光照出她那有魔力的側影:頭髮、鼻子,耳環,以及平常隱藏嚴密,頭一次見到的豐滿的胸部。平亞被這新奇的情景迷住了,安靜地躺著,說不出話來。

曼妮聽到院子里有腳步聲,便回到桌子邊上的坐位去。平亞不肯,她指指窗外,不響。雪蕊掀開門廉,向桂姐招手,輕聲說,如果曼妮要走,可由她陪伴回自己院子去。曼妮也認為該走了,可是又捨不得離開,只想再坐幾分鐘。她很想同雪蕊搞熟,尤其現在,簡直羨慕雪蕊的差使。因此她說:「何不叫雪蕊進屋?」

雪蕊也樂意乘此機會同她心目中的「新少奶奶」混熟,再則對曼妮的美貌與和氣也頗為傾倒。

「請坐。」曼妮說。

「不敢當。」雪蕊答道。「要請您原諒我的粗笨。您來到我們這裡,我連茶還沒倒一杯。」

「我們全是一家人,」曼妮回答,「你不用太講究規矩。」

雪蕊到後間去,立刻端了一杯茶出來。曼妮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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