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四章

他們到了東阿就離開運河,上陸乘轎直趨東面的泰安。中秋之夜木蘭在東平湖畔賞月,過了一個賞心悅目的夜晚。第二天下午三點左右他們到達泰安城裡的曾府。曾文伯已先派了兩個男僕徒步趕去通報他們將到,於是知府知縣都到西門外迎接,赤身裸體的和半裸的街頭頑童麇集在西門圍觀,盯住他們,嚷嚷「京里來的大官到了」這件引起轟動的大事。木蘭也共享這份榮耀。曾家還鄉這件事才使木蘭認清這一家子權勢顯赫,感到生在官宦之家有多好。因為木蘭的家庭雖然富有而且交遊甚廣,但父親和祖父都不曾作官。

曾府在東門,離城牆很近。雖然宏偉華麗比不上京中的有些官府,卻也設計考究,建築氣派。大門兩側是長長的白牆,前面照例有一對石獅子,門裡的四扇綠色木屏風遮斷了外面的視線。一座可愛的小花園中間有條石板路通向第一進的廳堂,厚實的雕樑畫棟紅紅綠綠。木蘭進到木屏風裡面就聞到一陣濃香,一看是兩株茂盛的桂花樹正在怒放。她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她屬於這個家,這裡多麼舒適,同自己多麼相投。

廳堂中間站著一個衣飾華麗的矮小老太太,手持紅漆拐杖,頭上戴的黑箍中間有塊綠玉,兩側向下斜,這是祖母。曾文伯趕緊跑上幾步行正式拜見禮,深深鞠了一躬。

「唉——呀!你們都讓我急死了。」這位鄉下老太太顯出善於記日子的特性,「七月初八我接到你們要來的消息就天天等呀等的,等了一個月零九天了。」

女眷都上前給老太太請安。生下不久的小孫女頭一個給抱上去給老太太細看。做祖母的說雖然是個丫頭,長得可漂亮,桂姐很得意。

做奶奶的興奮已極。小輩全回來了,她不啻再世為人。她說幾個男孩全長高了,尤其平亞,又把胖胖的孫亞樓進懷裡。她說從沒想到桂丫頭會變成這麼漂亮的少奶奶,說到不久以前她還是個瘦小沒有血色的女孩。

話全由這位奶奶說了,大家恭聽,都想聽聽她講些什麼。因為首先,她是一家之首,其次,她是女的,一家團圓後的種種事務自然由女眷來一手抓,男子沒什麼好說的,曾文伯同他人一樣恭恭敬敬站立一旁。不過,他得把木蘭介紹給祖母,長話短說:她是朋友的女兒,路上失散了的。木蘭讓人帶到了奶奶面前,奶奶打量了一番說:

「這麼漂亮的孩子,眉清目秀,給曾家做媳婦有多好!」

「只缺您做媒了,老祖宗。」桂姐說。

大家都笑了,木蘭羞得不敢抬起眼睛。

老祖母又說:「明天我要打發人去接曼妮來,她正好同木蘭玩。她也長高多了,一個半月之前還在這裡……你們看吧,過不了幾年我就要做曾祖母了。」

大家都看看平亞笑起來了,於是輪到他害羞了。曼妮是曾家孩子的表姐妹,曾老太太內侄的女兒,也姓孫。她父親是個讀書人,家裡窮,可是老太太喜歡曼妮長得秀美,舉止文雅,早已有心讓她嫁給長孫平亞。雖然不算什麼童養媳,只要曾家去接,她家裡又離得開她的時候,她時常來曾家住上些日子的。曾家是城裡首屈一指的大宅第,住房和花園都富麗寬敞,曼妮自然願意常來住住,所以自幼便同幾個表兄弟混熟了的。

孫亞扯了一下木蘭,帶她去第二進的堂屋。這要考過一個大院,鋪地的石塊年代久遠,已經很光滑了,是附近山裡采來的。木蘭只見這一間堂屋比頭一間還要宏偉,不過是用線條明快的大塊木料築成,同第一進堂屋的華美恰成對比。

兩人向西走過緊貼內院、北面有屋子的長廊,木蘭很興奮,不免眼花繚亂。長廊盡頭有一座門向西開,門裡便是花園,園裡多的是梨樹,也有不少老松柏。他們放眼屋頂和城牆之上,便能望見遠處的聖山。

「那就是泰山!」孫亞說。

「是嗎——這麼小?」木蘭問。

「你怎麼說『小』?那是孔夫子登過的泰山啊!」

木蘭看孫亞有點生氣了,便趕緊說:「我只是說遠處看來這麼小,像北京西山。我想,走近了當然會大起來。」

「你等著瞧吧,我們這山比西山可大多了,山頂上看得見大海呢,西山可望不見海。」

「可是你沒有見過我們那座西山哪。」木蘭的父親在西山有一所別墅,她感到應該說幾句好話。不過她又說:「我們哪天去看看你們這座山行嗎?」

「我得問問父親,」孫亞說,氣平了。「你自己去看過才會信呢。」險些釀成兩人中間第一次吵嘴的事就此平息下來了。孫亞爬上他心愛的梨樹,木蘭在下面望他,不由得佩服了。

木蘭心想這真是個從沒想到過的好地方。直到僕人來請了,他們才離開。

第二天曼妮到了。

曼妮是小鎮上的純樸的姑娘,由儒家父親撫養長大,受過完備的舊式女子教育。所謂舊式教育不僅指書本知識,那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還包括待人接物的禮儀言行,久已總括在所謂女教的四行中:婦德、婦言、婦容、婦功。這四者代表了知書識禮的有教養的女性不可動搖的牢固傳統。閨閣時期又是女性的重要準備時期,古代少女,尤其識字的婦女,都接受了這種傳統並且爭相遵從。許多聞名的賢妻良母的故事多方說明了那種早經確立的明晰範例,禮儀和舉止也有一套明確而恰當的規則。禮儀大概是最最重要的。賢淑貞靜的女子決不會禮儀不周,也絕不會是悍婦潑婦。所謂「婦德」是要勤勞節儉,溫柔順從,與家人親屬和睦相處;「婦容」是要整潔有序;「婦言」要求言談低聲細氣,不要閑扯和播弄是非,不向丈夫埋怨叔伯姑嫂;「婦功」首先是精於烹調、針線、刺繡,讀書人家出身並且上過學的更要能讀能寫,包括做點詩文但不得耽溺於此道,通曉歷史,最好還能繪畫。這一類書卷方面的本領決不能壓倒另一些淑女份內的事務。這類學問只應看作促成領悟生活的道理而已,是不該過於認真對待的。詩文之類嚴格說來只是一種奢華的消遣,女子德性的點綴。還有一項著重要求女子的就是不妒,因為妻子的寬宏大量是對其賢德的一種試煉。為夫的有了這類「賢妻」往往心滿意足,自以為同朋輩相比是有福之人了。姑娘的貞操是不可侵犯的,但她別指望男子也能遵行。大體說來,有幾個階層的閨閣女子十個之中有九個多能夠嚴格遵行貞操觀念,而富家婢女中十個中只有四個能夠保持。貞潔是一種激情;家家都教育女兒要視為聖物,身子不容男子觸及,亦即「守身如玉」。性觀念在青春期女孩子的信念中佔有重要地位,也直接促使她們力求無愧於這種女性理想。少女求偶時真可說已滿懷熾烈的性觀念了。

曼妮就是這種古代女性類型的十足範例,所以後來到民國初年似乎成了從古書中掉出來的插畫里的古董了。她這種類型顯然現在已不可能存在,也就沒有了。

曼妮的眼睫毛、笑容、甚至牙齒和甜美的容貌全都很美。木蘭頭一次見到她時她十四歲,已經纏腳。木蘭自己活潑,所以喜歡曼妮的文靜溫柔。兩人在里院同住一室,沒幾天曼妮就儼然是木蘭的姐姐了。

這是木蘭第一次真正結成的友情,她越深知曼妮就越崇敬她。木蘭滿腔是愛。除了對妹妹莫愁和父母以外,她從沒有毫無保留地愛過誰。

曾文伯埋怨拳匪之亂爆發以來孩子們的課業荒廢了,便延請一位老塾師來家,上下午都給孩子們上課。那位熟師姓方,年已六十,娶過親,但無子女,下榻在外面東院課室隔壁那間房裡。他蓄了一條小辮,戴眼鏡,對孩子不假辭色,好像不喜歡他們,不過對女生說話倒總是柔聲柔氣的。早飯後開始上課,女生十一點左右下課,男孩子一直上到吃午飯。男女生一起讀《詩經》和《五教》。後者是一部講生活正道,課堂風紀,子女對父母的孝道,求學方法等的書。女生當然念得比男生好,只有平亞能背得爛熟。塾師幾乎總是先把女生叫起來背書,開頭時情緒很好,越往後越心情煩躁。

學童彼此串通,矇騙塾師,有誰背書卡殼時總有人給他提示。

背書的辦法是,學童走到塾師桌前,交上書本,轉過身來背朝老師,開始背誦,要盡量背得流利。身子則左右搖擺,左右腿輪流支持身體的份量。這樣,塾師總有一面被遮住,學童大有機會從同學中間得到提示,或是悄聲傳語,或是把書本轉過來給她看。

曼妮往往混淆數句或者漏掉一行幾行的。她膽小,記憶力也不如木蘭。而且,她是在日後的夫君面前背書,平亞要提示她時她越加慌張,實際上她更加著意的是在未婚夫面前保持優雅的儀態而不在乎塾師的讚許。

木蘭念書沒有多大困難,所以夜間兩個女孩同床就寢時總是問曼妮纏腳的事,而曼妮會突然問她書上某一句後面是哪一句,於是兩人就熱烈討論塾師不肯講清楚的《詩經》章節,什麼「求我庶士,追其今兮」,什麼「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什麼「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塾師一語帶過這些奉之為神聖篇章的詩,只要求背熟。襟亞想使幾名女生髮窘,故意問塾師為什麼七個孩子的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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