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道家的兩位小姐 第一章

夫道……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於上古而不為老……

——《莊子·大宗師》

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清早,一批騾車來到北京東城馬大人衚衕西口,有幾頭騾子和幾輛大車一直排到順大佛寺紅牆的那條南北向的小道上。趕車的起身早,天剛亮就來了。他們七嘴八舌,大清早就免不了人聲嘈雜的。

五十上下的老人羅大是雇了這些騾車即將出遠門的這家子的總管,正抽著旱煙管注視趕車的喂牲口;而趕車的則彼此說說笑笑,吵吵鬧鬧,從牲口逗到牲口的祖上,最後互相逗樂。

一個說:「這年頭跑這麼一趟,誰知道回來是死是活呢?」

羅大說:「你也要了個好價錢,不是嗎?一百兩銀子夠買那麼塊地了。」

「人死了銀子有什麼用?」那個趕車的答道,「洋槍里的子彈才不認人呢。嘭騰一聲打穿你腦袋,你就翹了辮子,瞧這騾子的肚皮!血肉怎麼擋得住子彈?可是有什麼辦法,總得掙口飯吃啊。」

「難說啊,」另一個趕車的插進來說,「只要洋兵進了城,北京的日子就不會那麼好過了。我呀,倒寧可離開。」

東邊升起的太陽照到公館大門,梧桐樹葉上的露珠閃閃發光。這裡是姚公館。大門談不上氣派——小小的黑漆門中間有個紅色的圓形。梧桐樹影恰恰落到大門上,一個趕車的正坐在陷進地面的一個低矮石頭桌面上。早晨夠輕鬆偷快的。可是天空晴朗,准又是一個大熱天。樹旁擺了一隻不太大的茶缸,是盛暑時節供過往行人解渴的。但這時還是空的。一個趕車的見到茶缸就說:「你們家老爺,專做好事。」

羅大答道,世上再沒有比他們家老爺再善的人了。他指指門柱邊上貼的一張紅紙條,趕車的可不識上面寫的字;羅大就解釋給他們聽,紙上寫的是免費發放霍亂、痧症和痢疾靈藥。

「這倒是要緊的,」趕車的說,「您行個好給我們點,路上用得上的。」

「跟我們家老爺上路還怕缺葯?」羅大說,「你們帶和我們老爺帶不是一樣的?」

於是那幫趕車的想從羅大那裡打聽這份人家的情況。羅大隻告訴他們,老爺是開設好些藥鋪的。

不久,老爺出來看一切準備停當沒有。他四十來歲,短小結實,兩道濃眉,眼睛下麵皮肉鬆垂,沒留鬍鬚,臉色健壯,頭髮烏黑。他走路的姿態輕捷而穩健,步伐緩慢而堅定,一望便知是個中國武術訓練有素的人。身軀穩如泰山,隨時提防前後左右的突然攻擊;一腳挺立地面,另一隻腳向前微彎,一种放開的自衛架勢,決不至於失掉平衡。他向那群趕車的打了個招呼,看到了空茶缸就囑咐羅大,他出門之後每天耍照常衝上滿缸茶水。

趕車的一群齊聲稱讚:「您真是個大善人。」

他走進門去不久就出來一個美貌的少婦,纖纖小腳,烏黑的秀髮挽了個鬆鬆的髮髻,身穿寬袖的粉紅夾襖領子和袖子都滾上三寸寬的湖綠色緞子邊。她大大方方地同趕車的說話,絲毫沒有中國大家少婦的羞怯神態。她問到孩子可曾餵過,就進門去了。

「你們家老爺好福氣!」一個年輕的趕車人讚歎道,「真是善有善報。有這麼位年輕漂亮的姨太太!」

「爛掉你的舌根!」羅大說,「我們家老爺根本沒有姨太太。這位少奶奶是他守寡的乾女兒。」

那個趕車的嬉皮笑臉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大夥全笑開了。

馬上又出來一個僕人和幾個漂亮的小丫鬟,不過十二三歲到十八歲模樣,都抱了被褥、挽著包袱、提著小壺等。那群趕車的看得眼花繚亂,可不敢再品頭論足了。跟出來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羅大對趕車的說這是少爺。

這樣亂糟糟的過了半個小時,要出門的這一家子人都出來了。那個美貌的少婦領了兩個小姑娘又出來了。兩個小女孩都穿得很樸素,白洋布單衫,一個綠褲,一個紫褲。富家小姐同女僕的相異之處就在氣度之安嫻從容;服前那位少婦拉著這兩個小姑娘的手,那些趕車的便知這是公館裡的小姐!

「小姐,上咱的車吧,」那個年輕的趕車人說,「別人的騾子差勁。」

大小姐木蘭想了想,比了一下。另一輛車的騾子小些,可是那車夫的長相討人喜歡。而這個年輕車夫頭上長了惡瘡。木蘭挑選的是車夫而不是騾子。

生活里的許多小事,本身全無意義可言的、只有事後從因果關係回顧起來才會領悟到後果之非同小可。要是這個年輕的車夫頭上沒長惡瘡,木蘭也不至於跨進那另一輛套了像是有病的小騾子的車、一路上就不會發生那樣一些事情,木蘭的一生也就會是另一種樣式了。

一陣忙亂中木蘭聽到她母親在責罵另一輛車上的丫鬟,十六歲的銀屏裝扮穿戴得太艷麗,銀屏在眾人面前自然羞愧赧顏;十九歲的丫鬟翠霞正在扶太太上車,卻在暗笑並慶幸自己懂事些,遵照太太的吩咐,上路不事修飾。

一看便知大太是一家的主宰。她三十多歲,寬肩方臉,體態豐腴;話音清脆,總帶號令口氣。

大家都已坐定,只待啟行了,卻看到那個名叫乳香的十一歲小丫鬟在門邊哭。她因為同羅大和其他僕役留下而十分傷心。

「讓她也走吧,」木蘭的父親對太太說。「她至少可以幫你裝裝水煙簡。」

於是乳香就在最後一刻跳上丫環的那輛車。似乎已經各就各位,姚太太大聲吩咐丫環們放下車前的竹簾,不許多向外面張望。

蓋住的大車共是五輛,每對騾子中間有一匹小馬。馮家舅爺和少爺乘坐頭一輛車,後隨的是太太和年長丫鬟翠霞的車,翠霞抱了個兩歲的幼兒。第三輛車是木蘭和她妹妹莫愁,以及乾女兒珊瑚。再後面一輛是另外三個丫鬟銀屏、十四歲的錦羅和小乳香。做父親的姚思安獨自坐在最後一輛車裡,他兒子迪人不願同他乘一輛車,寧可跟隨舅舅。

男僕羅同是羅大的弟弟,坐在姚思安那輛車的外面,一條腿擱在車轅上,另一條腿盪空。

姚太太在那些圍觀的人面前高聲宣告他們是去西山走親戚,幾天就回來,實際上他們是往南去。

不管他們往哪裡去,旁觀者看得一清二楚:他們是逃避因拳民之亂而正向北京殺來的八國聯軍。

於是車夫一陣吆喝:瓦得兒——吼!打……得兒!皮鞭的清脆聲響,這一行出發了。孩子們興奮異常,因為他們是頭一次回杭州老家,以前只聽父母時常說起。

木蘭非常崇拜父親。他直到七月十八才決意逃離北京,現在既已決定到杭州老家去避難,準備此行也還是十分冷靜,分寸不亂。因為姚迪安是個真正的道家,萬事不至激憤。

木蘭常聽父親說:「激憤對心靈無益。」他還有一個論點是:「正直自持則行事不逾矩。」日後木蘭屢次想起父親的這句話。這話成了她的一種哲理,使她開朗樂觀,勇往直前。使人行事不逾矩的世界是個善良、歡樂的世界,這才有勇氣生活,也有勇氣逆來順受。

五月以來空中就已戰雲瀰漫。外國聯軍已經攻佔了海岸炮台,可是拳民麇集鄉間,勢力日甚,頗得人心,已經拆毀了通北京的鐵路。

避免對列強開戰呢還是利用拳民,西太后在兩者之間捉摸不定。義和團是一股陌生而莫測高深的嚇人勢力,他們的二項宗旨便是毀滅在華洋人,他們自稱身懷法術,有魔法保護他們不怕洋人的子彈。朝廷頭一天下詔捉拿「拳匪」頭子,第二天卻委派倒向義和團的端親王為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鎮壓「拳匪」的決定被推翻同朝里的密謀大有關係。西太后早已剝奪皇上、也就是她外甥的實權,正在策劃廢黜他。她一心想把端王的兒子,一個不成器的浪子扶上寶座。端王估量對外人開戰會增強自己的權力,使兒子入承大統。就慫恿西太后相信拳民的法術真能抵禦洋槍洋彈。況且,拳民早已聲稱要捉拿一龍二虎祭天以懲其誤國之罪。一龍就是主張變法的皇上,兩年前的「百日維新」嚇破了守舊官僚的膽;二虎則指負責洋務的年邁的慶親王和李鴻章。

端王偽造了一份北京外交團的聯合照會,要求西太后還政皇上,遂使這個老太婆以為外國人同她廢立皇上的打算作對,因而決定與拳民共命運,他們得勢的秘訣就是「趕盡洋人」的吶喊。幾個開明的大臣反對拳民,因為那幫人主張的焚燒使館有違西洋慣例,但他們被端王殺害了,國子監祭酒竟至剖腹自盡。

實際上拳民已經滲入北京城了。一位參將奉旨去彈壓他們,卻中伏被殺,下面的兵勇都投向拳民了。拳民深得民心,旗開得勝,已經佔有北京,殺戮洋人和華人中的教徒,焚燒教堂。外交團提出抗議,可是奉旨去查究拳民的大臣剛毅卻奏復道,他們是「上天差遣來驅逐洋人以雪國恥」的,暗中成千上萬地放他們進城。

拳民一旦進了城,西太后和端王轉而庇護他們,把全城變成了恐怖世界。他們在大街上遊盪,搜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