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冊 第二十八章 一場戲誰都入局

忽而易失,時間如此,夾竹桃、牽牛花、雞冠花次第開放,秋天的末梢也悄悄來了。

宋林和馮寶寶做了同桌,小心思里很是愉快,可是馮寶寶不大搭理他,下了課便去找宋林玩耍,不是猜謎語,就是下五子棋,把赫赫有名的壞蛋張小栓都擠兌到了一邊。小栓不樂意了,可是馮寶寶隱約是鳥大的女人,他又不敢很橫,只是憋著便秘的臉苦口婆心:「小釀皮,老是和窮鬼在一起,小心染上窮酸氣!」

他昨晚剛陪著奶奶媽媽看了八點檔,電視劇里穿金戴銀的老太太是這麼說自己的閨女兒的。

馮寶寶瞪著大大的杏眼,氣憤道:「你這小癟三小赤佬!大大的狗腿子!壞透了!」

馮寶寶跟著姨婆在看《上海灘》。

小栓反應靈敏,齜牙咧嘴:「哈哈啊,啊哈哈,西湖美景三月天嘞,哈哈啊,啊哈哈,小釀皮耶愛窮酸~」

這是小栓最愛聽的《新白娘子傳奇》船夫選段。小傢伙覺得白娘子許仙都軟乎乎的,沒有船夫聲音好聽來著。

身旁穿著補丁衣服的白得透亮的小少年獃獃地看著兩人,他從沒看過八點檔,八點通常已經沉眠。

馮寶寶憤怒,小丫頭張口就來:「青城山下白素貞,洞中千年修你身!」

這嘴真是不饒人,莫說七八歲不懂事,分明都屬梁山,個個人物。

小栓嘿嘿:「大臉貓大臉貓長鬍須~小釀皮小釀皮喵咪咪~」

馮寶寶終於氣哭了,甩起辮子跑回座位,宋林覺得這傢伙哭得挺不可愛的,沒什麼美感,蹙眉半天,沒下手去哄。

林遲眼睛亮亮的,獃獃地笑了起來,小牙齒好似兩排小糯米,可愛極了。他問他:「喵咪咪之後呢?怎麼唱?」

小栓義正嚴辭:「皮卡皮卡~皮~卡~丘!啾!」

林遲微笑,知道他在敷衍自己,但依舊覺得有趣。小栓是個十分不討人喜歡的孩子,林遲也不大討人喜歡,不,準確說來,是壓根沒人注意到這個孩子的存在,這樣兩個人坐在班級左側的第六排,漸漸歸於不討人喜歡的區域,大家走到此處也幾乎是莫名其妙地繞了道,張小栓每天搖頭晃腦地唱著各色的兒歌,要去欺負誰便大剌剌地主動出擊了,這種漠視引不起他粗大的神經任何痛感,他還覺得上課摳玩具輕鬆了許多,沒有人拘束自己,只有林遲,真的好似漸漸淪為了如課桌故事書一樣的擺設。

馮寶寶憐惜小少年憐惜得心都要碎了,大概每個姑娘都會遇到這樣一個讓她變成徹頭徹尾的聖母的小男士,一遇上便開始了「旁人都要欺負他只有我是真心對他的」這樣的心理模式,她身旁的假佛陀小禽獸宋林一向眼尖,倒是真冷笑了。橫豎瞧了林遲一眼,橫豎瞧不上眼,然而又氣惱,這死丫頭到底是不是瞎了眼!他惱怒地喊了一聲「小栓!」,看小栓遙遙地晃著黑爪子,齜牙咧嘴,隔山隔水地喊了一聲「哎!」,心中才稍稍平復。

這都什麼毛病!

余老師在一旁看得啼笑皆非,覺得小孩子都挺怪的,興許是太小,腦子還沒長齊整,說話做事都在模仿大人模仿電視,好像洋洋得意的小猴子穿上了西裝洋裙,不像不像!

過了秋,大人再不給批冰棍兒了。小栓回家,跟二哥打了一仗,把冰箱里最後一根小雪人搶了過來,揚長而去。

上了二樓,扭臉瞧見他媽剛彈完棉花,正要捲起來。張暨秋有輕微的近視,認針認不大清,摸到黃楊木柜子上的眼鏡盒,還沒帶上,小栓把背心掖進短褲里,一口咬掉小雪人的巧克力帽子,插在搪瓷杯里,粗魯地從媽媽手裡搶過針線,說:「小秋,我幫你!」

這是學他爸爸說話,小秋錘了圓腦袋一下,圓腦袋笑嘻嘻的,並不以為意,認真地用剛摸過小昆蟲的手幫媽媽穿線,孩子顯然是笨的,但是小臉蛋崩得緊緊的,眼睫毛都未眨一下,張暨秋看了,又忍不住輕輕地摩挲那個小腦袋。

丈夫在外,這孩子似乎成了她唯一的依靠。而小栓,似乎比誰都清楚這點,淘氣胡鬧之餘,還稱職地擔任著這個小小的角色,讓人……那麼的安心。

費了老鼻子勁,穿好了線,小傢伙抬起頭,問暨秋:「媽媽,你要給爸爸做襖嗎?」

暨秋微笑,點頭:「對啊,東北馬上就要下雪了,爸爸的襖子還是兩年前的,這會兒都不暖和了,我這周裁好,塞了棉花,就給你爸爸寄過去。」

小栓沒有去過遙遠的北方,他有些疑惑:「雪來了,花要被凍死啦!」

他以為別處都如這裡,最熱時候躲到有燕子的屋檐下便消了暑,最冷時候穿上媽媽新織的襪子也就活蹦亂跳了,並不知道遙遠的北方是什麼境況。

暨秋拿出了丈夫剛寄來的信,把小栓抱在懷裡,念道:「秋,上月書遲,換哨幾次都有行動,實在未閑下來。今日得空提筆,又覺手腳有些寒涼,不如以往燥熱。抬頭窗檯已無一片落葉,可故鄉尚還是花草錦繡之美吧。我生了火盆,在室內連連走了幾十圈,方緩過來。小栓可還如往常淘氣,他如此做派,倒像我兒時,媽媽當時也總是如你擔心小栓一樣擔心我,可親愛的秋,你瞧,去了北境兩年有半,我已經非常沉穩,小栓再長大一些,曉得了老子媽媽的艱辛,也會懂事起來了。前日我去邊境巡視,有外國老太太賣圍巾,她說紅的最好看,我卻覺得藍的配你,買了來也不知你喜不喜歡。另又為小栓、老大老二各自捎了禮物,小栓小些也傻些,只愛吃糖,因此禮物薄些,老大老二在B城見慣了,我這做伯父的只央人從外面帶了幾樣機巧的小禮物。你一一給他們送了,爸爸二弟應該都無話說。不要躡手躡腳,此處也是你家,更是小栓的家,雖我不在,心與你一處……」

小栓聽了一半就歡呼著扒糖去了,哪懂字裡行間做爸爸的用心良苦和媽媽的那些艱難。暨秋眼中藏了點淚,這麼久未見,她實在是想丈夫了。

過幾日,又到周末正午,小栓爺爺說飯後一家子都去聽內部音樂會,小栓二哥立馬哀嚎討饒,小栓奶奶隨口說了一句:「暨秋也不大懂這個,不如就讓她在家帶孩子吧,瞧他們鬧騰的,去了也是屁股上扎簽子,平白讓人家說我們教養不好。」

張暨秋心中喟嘆,不過是聽音樂,倒像是要去解哥德巴赫猜想了。她大學時輔修的音樂史,到了這等家庭,也就剩一句不大懂了,真教人啼笑皆非。

小栓爺爺點了點頭,二嬸掩不住得意,正要附和,小栓卻一下子竄到奶奶懷裡,嗓門粗大,嚎道:「奶,我也去,誰說我不去了!你帶我去,不帶我去我揪你養的小花!」

小栓奶奶炸了:「小花!那是金蘿,一盆兩萬的金蘿!你這夭壽的小東西,我說東你往西,就沒聽話的時候!」

小栓繼續叫:「我不管,我就去!憑什麼不讓我去了,小栗子和鳥大都去了,我不去他們可要笑我!」

小栗子是指栗家老三,鳥大是宋家老三,他也是行三,倒是和三杠上了。

小栓奶奶被鬧得剛梳好的頭髮眼見要散架了,爺爺卻笑了:「是啊,憑什麼不讓我們的小豁牙去。今天俞立也來了,他家老四養的不錯,孩子們見見也是好的。」

小栓奶奶冷笑:「什麼老四,誰認了,拿只野雀兒當鳳凰,也不嫌臊得慌!」

爺爺蹙眉:「是真不錯,我昨兒還見著了,長得好,會玩西洋琴,也會讀書,聽說一本論語一本詩三百都背了個遍,口齒也清楚!」

爺爺說「背了個遍」,小栓二哥微微臉紅,爺爺說「口齒清楚」,小栓依舊齜牙咧嘴面不改色。

暨秋有些犯愁,鬧奶奶這樁像是為她出頭,可這會兒又像聽不懂話。這個孩子,到底是懂還是不懂?他的自尊究竟是哪個捉摸不透的角落呢?

小孩子的心思,比女人的心思還難懂。

音樂還沒聽上,小栓與宋林已湊成一團,嘀嘀咕咕說些小兒話,過一會兒,又被各自的爺爺叫了回去,見了一個發青臉白鬢角也白的長者,說是讓喊「俞爺爺」,也都喊了,又讓喊長者身後的俊美小孩兒「四叔」,宋林瞭然一笑,淡淡叫了句「俞季,你好。」顯然是沒把「四叔」這二字放到眼中,小栓就更直接了,問自家爺爺:「他瞧著和我一樣大,叔叔都是大人,為什麼喊他叔叔?」

孩子的話惹得大人既尷尬又好笑,俞爺爺俞立覺得小栓有趣,抱在了懷裡,問他多大了,是不是讀完了幼兒園,愛不愛吃糖之類的閑話,小栓小胳膊小腿結實得緊,沉甸甸的,老人抱著他卻十分盡心,小栓看這人慈眉善目實在可親,從小短褲的兜里掏出一串蘆葦桿綁著的秋蚱蜢,遞給他:「送你玩!」

俞立更驚訝了,接過了細看半天,才哈哈大笑起來,這串小禮物太讓他開懷。小栓爺爺本來跳著的眉毛也略略舒展開,總想著小栓平時頑劣成那樣,估計不可人意,可這會兒瞧著竟和他爸爸小時候一樣,有著股子討人喜歡的勁兒。又一想,俞立本是南方軍區數一數二的人物,如今去了北邊,這裡就成了自個兒的天下,俞家再回故土,不知猴年馬月,自家守二望一,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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