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十二章 可以看到的位置

2000年1月6日

傍晚時,點點彷彿看到了豆沙。

小小的孩子在陰暗的樓道中拍著皮球。

她抬起頭,看著點點,向她揮揮手。

豆沙的眼睛一向大而神氣,但是此時卻彷彿籠了一層霧氣,沒有任何焦距。

小小孩子站在黑暗的樓道間的樣子顯得孤獨而可憐。

點點一直擔心著豆沙,她想起豆沙可能遇到的那些事情,那些無窮無盡的可能傷害一個小孩子的聯想,令點點根本無法展露一絲笑顏。

外公外婆會憤恨於點點的不爭氣,他們說的那句話正是,看看你那個窩囊的樣子,可跟你姐姐沒有一點想像的地方。

家中所有人都厭惡她的善良。

點點鼓足勇氣張開嘴:「給我一點時間吧,讓我一個人靜靜。」

他們悻悻地離開,點點在只有自己的時間中走出房間,焦急地在公寓的每個角落,那些豆沙曾和她一起去過的秘密的小地方,都一一找過。

也許那個溫柔地喊著她姐姐、給過她許多意料之外的溫暖的孩子並沒有真的就此消失。

她一直這樣希望著。豆沙還在這間公寓中。

人和人之間的關係是如此複雜而又深奧,那是點點單純的心中所不願意去深思的事情。

豆沙和她在某些時候是如此相似,她們都有家人,卻因為家人的仇恨而禁錮在一個小心翼翼的情緒區域,又必須在幼小的年紀極盡克制,因為大人的傷口是不允許被觸碰的。

無論阿潤叔叔多麼溫柔,可是點點依舊能看到他心中存在著不停擴大的又的傷口,甚至在點點去豆沙家中做客時,都不自覺地承受著這位年輕漂亮的叔叔冷漠打量自己的目光。

只有豆沙,一邊小心地壘著樂高,一邊笑著安慰她:「沒關係的喲,有我在,爸爸不會的。」

她溫柔又篤定地保護著自己,並且輕鬆地告知她大人應有此等意識和義務——兩國交兵,不傷幼子。

孩子的世界應該被保護。

阿潤叔叔一直是這樣做的,無聲地向女兒承諾著,所以她認為姐姐也理應如此。

但是,她顯然並非如此,她一次次地追殺豆沙,追殺她如此珍愛的朋友。

而這次,豆沙又神秘地失蹤,生死未卜,令點點顫抖之餘,不由自由地對著姐姐生出怨恚之意,甚至在獨處之時,她失去孩童的平和,變得憤怒。

她打定主意從虎口中救出豆沙,因此在樓道中看到突然出現的豆沙之後,毫不猶豫地跟著她拾階而上。

直到看到那個滿身黑衣的男人。

一身黑衣的宋唯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幼女,她好奇的眼睛打量著自己,帶著天真和童稚,令他覺得好笑。

他輕輕蹲下身體,溫柔地看著她。

如果他的那個孩子能夠順利地回到他的身邊,也應該是這樣的年紀、這樣依偎在他的身旁了吧。

那本就是他的孩子,不是嗎?

流淌著和他一樣的血脈的孩子,就算自己餓死也會令她吃飽的那個孩子,是他的啊。

那個人有什麼資格搶走他的孩子呢?

既然已經得知他出獄,既然已經知道他的冤屈全部平反,既然已經知道他取代了那個男人穩居高位,還有什麼理由,不把孩子還給他呢。

宋唯無法剋制自己心中的暴戾,他沒有過去的平和自在,因為擁有了如此的權力,反而對世間有了碾壓之意,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

就算侯起拿著前部長唐小山搜羅的證據,又從司徒斐手中陸續收到相關的罪證,暗示奎因到了被圍剿的時候,但是宋唯反而心生反骨,感到被質疑的不悅之意。

侯起對唐小山的忠誠令他如芒刺在背。

他的自首已經還清了唐小山失去父親的債,已經還清對豆沙的愛意,那麼,現在輪到他去討債了。

姐姐的慘死,甥女的被擄,這些都是宋唯打算一筆一筆清算的東西。

可惜的是,唐小山已經死了。

很可惜,不是嗎?

無論他多麼想要保護他的妻子,現在也已經無能為力了,不是嗎?

那些痛入骨髓的東西,那些因為唐小山的冤污坐實了他殺害親人的罪行的侮辱、那些因為她的妻子的屠殺而失去摯愛親人的痛意,那個原本叫做豆沙,現在卻搶走他甥女名字的名叫阿潤的男人,難道不該一筆一筆還回來嗎?

入獄的第五百個日子,唐小山在監獄的會議室,用高高在上的姿態對著他說「歡迎加入第三指揮部」的時候,這些東西就註定會被一點一滴清算。

宋唯不打算放過黃潤。

即使唐小山的遺命是不惜一切代價剿殺奎因。

他憐愛地看著眼前的孩子,輕輕地問著:「為什麼走到我的身邊,你的媽媽呢?」

2000年1月5日

阿潤站在咖啡廳,看著司徒斐,他實在是個好看的男人,所以自己暫時的淪陷多多少少可以被原諒。

是不是,小山?

小山在另一個世界,會怎麼回答自己呢?

那種揶揄的含笑的語氣,其實不太擅長說話圓場,但是又總是偽裝成善於交際的模樣。他大概會這樣告訴自己:「我們豆沙不是一直這樣花心的女孩子嗎?二十歲喜歡我的時候是因為見色起意,難不成三十歲就會變得突然出息了嗎。」

他會用早已預料到你這個傢伙就是這樣的啊的表情看著她,明明佔據著她的丈夫的位置,卻永遠用著哥哥般的包容語氣溫和地體諒她。

不會嫉妒的嗎?

喂,不會嫉妒的嗎,唐小山?

她一直以為唐小山徹頭徹尾地不愛自己,所以不會嫉妒被她視作是多麼理所當然的事情啊。

她從來沒有想過另一種可能。

一刻也沒有想過。

……

……

……

如果,他愛自己呢?

如果,他深深愛著自己呢?

那是一場怎樣的災難啊。

所以那裡,到底深深得、深深地,埋葬了多少東西啊。

在他溫柔的心底。

阿潤看著司徒斐,就用那樣溫柔的眼睛看著司徒,卻慢慢蓄滿眼淚。

她其實並沒有看司徒,她在安靜地尋找著司徒身後的小山。

已經永久地長眠,卻依舊堅定地保護著她的小山。

司徒斐的身後,處處是小山溫柔又頑強的殘影。

她恍惚著,伸出手,眼淚卻緩緩掉落。

正是因為如此,阿潤才對司徒斐表現出這樣的歉意。

真的抱歉啊。

她說:「我們從此處別過。」

她願意從此刻,作為女性的「她」,告別流浪的阿潤,恢複作為豆沙的立場,只是因為,擁有這樣一個殘忍又強大的丈夫。

她願意去做唐小山的妻子。

他不必卑微地問她「是否可以保留身為丈夫的權利到身故之後」,她願意永遠愛他。

直到依舊也長眠於他的身旁之前,或者,小小的豆沙握著那本筆記,從天而降,走到二十二歲的他的面前。

「你確定,這就是唐小山想要的嗎?」司徒斐帶著頹喪,坐回沙發,仰躺,閉目。

「那麼,司徒先生究竟想要什麼呢?」阿潤反問司徒斐。

司徒斐一直待在奎因身旁遊刃有餘,一直堅定地做著唐小山的百步之外,但是,此時的他,覺得唐小山的主意可真是糟透了。

「這件事,我記得我曾告訴你。」他睜開銳利的雙目,深深地望著她。

阿潤愣了愣。

「你曾經問我為什麼來到奎因身邊,像狗一樣。」司徒斐說出這句話,本就難看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他幾乎喘不過氣。

這是積壓了許久的情緒突然爆發的後遺症,司徒斐平時很少真正動怒,他總是嬉笑著,城府頗深。

此時的他額上卻流著冷汗,垂下身,無力地摸著口袋。

阿潤看出他氣喘病發,慌張地從他西褲口袋中拿出常用的抑製藥物,扶起他的肩背,讓司徒斐含住吸頭。

許久,男人才平息下來。

阿潤垂頭,掃到藥物外盒上的一串英文。

「我很抱歉。」阿潤覺得自己今日所說的道歉幾乎超過了過往的十年。

平時的司徒看起來高傲又挺拔,她似乎從未如此清晰地認識到,他的身體狀況已經糟糕到這種地步。

「算了,你去吧。」他握著藥盒,緩緩閉上眼睛。

2000年1月4日夜。

奎因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寧,自從剷除了Nicholas這樣的大敵,她已經很少有這樣的感覺。

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撥通了司徒斐的電話。

因為昨日的不歡而散,奎因已經賭氣一日未和司徒斐聯絡。

她撥通電話,卻因自尊而沉默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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