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脫掉風衣,擰開了檯燈。
他坐在書桌前,握著鋼筆,微紅的手關節上滴落下來雪水,但是男人依舊有些疲憊之意,無法在雪白的紙張上寫下什麼,食飽晚餐煮的面依舊無法令他血糖上升到足以使理智佔據上風。他朝前翻閱,知道自己是該放下些什麼,可是痛苦縈繞著,連鼻息都是滾燙的,仔細盤算下來,也不知自己為何就走到今日之境地。
思及從前,危機四伏之時,他也從未放棄過自愛自顧之心,可是,被愛人背叛之事,令他此生無法釋懷。
熱愛、思考、痛苦使人活著,從前是熱愛,如今卻是痛苦。
他的愛人、仇人都住在這間公寓,這可真是始料未及之事。
是愛先被毀滅,還是仇恨?
男人也很好奇。
他覺得貼近冰冷衣裳的肌膚滾燙,雙手撐了窗戶。
寒風就這樣把筆記一頁頁翻到昨日、前日,昨年,前年,直至1996年。
「93年春寒料峭之事,我未聽小山之勸阻,終究還是接受了組織委派的任務。我要扮作普通待業青年,住在這間稱為錦城大廈的公寓中,我要等待那個13層公寓的主人,我得令她愛上我,我要毀滅她,這是我做警察要恪守之本職。」
「小山的阻止之心異常的堅定,他絕不認同我也要陷入這當中去,他言辭含糊,什麼是『這當中』不剖開,我絕不依附,哪怕我們這樣亦師亦友的關係。當我同他鬧了幾場彆扭,彼此亦有一二年未嘗通信了。聽說他去了國外執行任務,但是離去時亦未曾告知我所為何事,我心中益發彆扭,不願主動聯絡。」當初寫到這句話的那個從英俊少年變成翩翩青年的宋唯,伸了伸懶腰。
那個被世人稱作奎因夫人的原名馮娣的女人,似乎已然漸漸愛上了他。
對未來的一切,宋唯想到了光明的晉陞的台階和世人的嘉許。
她愛上他的起緣、經過和以後一定會經歷的結果,都經過警務專家嚴密的計算。
只要等她伏法就好了。
宋唯盡職盡責地做著善良的、擁有憐憫之心的愛人,他撿了在風雨中因酒精麻痹而昏倒的奎因。
那時的奎因,在思念亡夫白帝。
準確說來,白帝其實應該算作兩個人。
白是指奎因先夫白然,而帝是馮娣的娣。
不過馮娣在丈夫死之前從未浮於水面。
但這個女人手段之高超,比起她的丈夫有過之而無不及。
且血債累累。
宋唯心中堆積起一個顴骨極高的高傲女人的形象,卻未想到,他拾起的女人只是個疲憊、白皙的長髮女孩。
她的頭髮極長,他抱著她的時候,那些髮絲乖巧地蜷縮在他的手臂中。
她睜開眼時,對他狐疑戒備,眼中的神情有些像看到敵人的小動物。
宋唯摸摸鼻子,笑了。
他心中慌亂,不知該怎麼同她搭話,便閉上了嘴,給她取來甜湯。
他始終安靜,不發一語,女人問他洗手間在哪裡,他指了指,女人問他這是哪裡,他指了指窗外的明月大廈,這是S市的地標建築。
女人喝完湯,蹙眉問他:你是啞巴?
宋唯張了張嘴,始終無法吐出一些讚美或者符合身份的話,想了想,反而笑了笑,默默變成她口中的啞巴。
他向組織彙報,組織說,你這樣不好,你這樣顯得蠢。
宋唯沒和女孩子如何相處過,又怕自己露餡,硬著頭皮繼續裝啞巴,每天同她咿咿呀呀。
他聽說別人追求女孩要用鮮花和蛋糕,他便每天晨跑時采了帶著露水的鮮花捧到她的面前,直到城管追著他跑;他給她買奶油蛋糕,她說她不吃甜的,她一日日窈窕,他就一日日苦著臉變胖,這些招式都要用盡,那個冷若冰霜的女人仍然不為所動。
聽說她的丈夫頗為愛她,宋唯思索愛人該是什麼模樣。他想起了那個藏匿在記憶中的女人。
奎因偶爾掀開窗帘,啜著紅茶,覺得這個啞巴可真活潑。他真誠乾淨的樣子能刺傷傷痕極深的人的雙目。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丈夫的模樣。那個男人看著她,臉微微紅著,他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是不是想要我的腎臟,你不用殺我,我都給你。
那麼聰明,那麼坦然。
奎因夜晚總是流著眼淚,作為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經歷過的一切,她不是第一個,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
她聽說殺死他丈夫的警官唐小山亦有妻子。
他的妻子會有這麼一天的。
奎因告訴自己。
奎因和許多男人交往過,每一個都有所圖,她靜靜等著這個啞巴。
直到他又一次救了她。
宋唯一邊罵著娘,一邊背著奎因跑。
因為組織嫌他進度太慢,試圖用扮演對手、攪亂奎因生意的方式幫助他。
他被一群警察擦著空槍追著跑,他們拙劣又熱情地演出著,勢必看他一定泡到這個妞。
他忍了很久,才沒掏槍給這群王八蛋一人一槍。
他背著妞跑了三公里。
喘成牛。
他放下她,緊張地看著她,說出了對著她的第一句話——你沒事吧,阿娣?
他不是啞巴。
他喊她阿娣。
奎因消化了很久。
宋唯當時目光深沉,令人沉醉,但是青年其實在思考,這位夫人談生意就談生意,何以眼線畫這麼長呢。
和平時沒有一絲相同。
漸漸地,宋唯發現,他再送鮮花和蛋糕,馮娣也有了笑模樣。
他大概明白了昏君點燃烽火台的樂趣。
她不常笑,絕不是因為別的,而是明知,自己笑起來殺傷力太大。
對於男人,用一次就夠了。
宋唯雖然在組織的幫助下,和妞確定了關係,但是心中不知為何,有點不舒服之意。
男人小學三年級學過一年畫,想起初戀時,他就畫幅畫。想時就畫,畫時也想。
他畫的什麼鬼東西,只能看出是個頭髮很長很長很漂亮的女人。可雖然漂亮,也不過是普通漫畫臉罷了,毫無特徵。
可以稱為特徵的,就是頭髮很長很長,為了表達發質很好,他還特意好心在長發旁畫了幾道光、幾隻星。
奎因再一次拜訪他家,這不,誤會就來了。
滿屋子的長髮美女肖像圖。
想她都想出病了么。
夫人很感動,抱著宋唯痛哭。
宋唯有點心酸,有些慶幸。
慶幸自己畫得不像,心酸自己畫得有多不像。
其實,是時間太長了吧,都忘了曾經喜歡的小女郎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從那時起,他只畫閃著很多亮光和星星的漂亮長發,那張臉變成了空白。
他不懼自己想她,卻懼怕忘了她。
其實,完全忘了她倒好了呢。對不對。
他曾經愛過一個女郎。
現在,還愛著。
和組織給的對象談的時間長了,他發現,無論小妞們長得多麼出類拔萃,有個毛病全球共通。
她們愛逛街。
每次都能把人累得腿抽筋。
還要穿著超高高跟鞋,用著傲氣的女王的語氣——「這一件,這一件,除了這兩件,全部都要。」
除了腿,宋唯的雙手也開始抽筋。
他要捧著一堆裙子,跟著她跑前跑去,結著賬,心酸地看著微薄的薪水變少,看著漂亮精緻的櫃姐艷羨地告訴奎因:哇,您的男朋友真是又高又帥又體貼呢。
聽到這句,能大大滿足組織給的妞的虛榮心。
那一日,陽光真好。
他坐在商業街道上的長凳上,奎因看他實在疲憊,繞過他,讓他坐下休息,自己獨自試衣。
他安靜地喘氣,看著川流不息的車輛、人群。
直到聽到清脆的哨聲。
一群小小的穿著娃娃衫的孩子們手牽著手過馬路。
兩個保育老師一前一後地跟著。
其中一個頭髮可真長啊。
陽光曬得他快睡著,翩翩青年這麼無意識又百無聊賴地想著。
直到長發的女人轉過臉。
她不知道,不遠處有個男人正靜靜盯著她的臉,數著時間是怎樣把他從少年變成現在的青年,直到突然的意志力襲來,他像被香煙燙過,跳了起來,扔下手中所有的東西。
豆沙和宋唯重逢前的三小時,正在整理以前的舊衣服。
那些穿過的裙子、襯衫,有些因為沒有仔細保存而失去應有的形狀,有些是身材發胖而無法穿上的舊衣服。
女人的青春似乎很短暫,一眨眼就會隨著年紀胖很多。
雖然外人不大看得出來,但是她們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嚷嚷著減肥,也不是什麼無所謂的狀況了,而是下了很大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