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二十二章 終於回家的房東

1998年初,阿潤總算安定下來時,看著說話還不利索的幼女,十分苦惱。

本來只是去探望友人,卻惹下這麼大的麻煩。雖然存心改變歷史 ,但是似乎也隨之把未來的痕迹湮滅,一切又變未知。

細細算來,從抱走奄奄一息的嬰孩,到現在,已經一年半了。

豆沙十分難養,雖然還是懵懂嬰孩時家中遭遇如此大的變故,本不該有什麼記憶,但是阿潤悄悄抱走她以後,這孩子似乎有幾分對至親的惻然悲慟之情,一直發著高燒,啼哭不止,阿潤疑心養不活,又要擺脫那群追捕豆沙的人,每日換著旅館,十分手忙腳亂了一段時間。

起初的退燒藥是藥房推薦的,可是灌了進去也無用,後來只得用肛塞退燒,但是當日退了,第二日又要燒起來。

且這孩子之前都是母親用母乳餵養,如今他去哪裡給她尋母乳,買了奶粉去喂,全都吐了出來,一口都不肯喝。

她哭得嗓子都啞了,在陰暗漏雨的旅室內奄奄一息,阿潤心酸得不像話。

從來沒想到的。

他拿出那本筆記,也終於明白那個人從前為什麼不似這輩子,去自首,而是實在因為稚子無辜可憐。

他如果自首,豆沙必死無疑。

豆沙的外祖深陷泥潭,已經沒有能力照顧豆沙。

那個男人大概這樣想著:等過了今天吧,只要這個孩子燒退了,就去警局說清楚……過了明天吧,只要這個孩子痊癒了,就去警局……啊,等到她肯喝奶了就把她託付給別人,可是,她為什麼不肯喝牛奶,怎麼辦……她肯喝奶了,但是皮包骨頭,再養胖些吧……她對我笑了,寶寶對我笑了,喂,我是舅舅啊,我的小心肝……把她送走吧,這家人看起來不錯,再偷偷觀察兩天,我就走……寶寶哭了……寶寶又哭了……第三天了,還在哭……抱回來吧,一起流浪吧,哪裡都可以吧,做犯人也可以吧,只要不看到警察,風餐露宿也可以吧,只要肯做工,總能養活她,沒有未來也可以吧,只要還有這個孩子……

怎麼樣都可以吧。

他在發黃的牛皮筆記里清楚又猶豫地寫著,直到翻到一片空白。

阿潤一點都不想他再這麼做,他的人生也一點不該再是如此。

而這個孩子,也不能只叫豆沙,連姓氏都沒有,只能流浪在城市的地下,做著一隻黑暗的瘦小的隔著井蓋仰望太陽的小老鼠。

這樣不對。

這樣是不對的啊。

他們什麼錯事都沒做過。

在最開始。

誰也都不是壞人。

誰也沒打算成為壞人。

阿潤心一橫,抱走了那個柔軟的嬰孩,雖然之後因為難養育而頗有後悔之意,可是終究還是堅持下來,直到豆沙現在長成如今這樣健壯開朗的模樣。

他很欣慰,除了每隔三個月就要換租房這一點,令他也覺得頗為繁瑣以外。豆沙則更不滿,還沒有熟悉周圍的環境,也還沒有交到朋友,就又換了住處。

後來阿潤在申力找到了穩定的工作,也有了穩定的收入,但是如果那個害了豆沙全家的女人不死的話,一直不勝其擾。

阿潤決定慢慢地、找機會搜集證據,令那個女人親口說出真相。

還獄中人清白。

他背著豆沙,看著錦城公寓,這是他今年換的第二套房子。

房源是熱心的同事提供給他的。

「喂,阿潤,錦城大廈不錯,裡面環境單純,女郎很多很年輕。哈哈,逗你地,好啦好啦,知道你不在意這個,但是老實說,你的女兒也該上幼兒園了吧,錦城附近亦有不少私立幼兒園。」那個同事如是說著,摁下圓珠筆,寫了一個電話:「喏,這是我一個朋友的電話,他就住在錦城,似乎因為要出國,所以著急找租戶,你可以聯絡一下。」

阿潤稀里糊塗地接過了紙條,撥打房東電話時,卻覺得怪異。

真是個奇怪的人。

「喂,您是錦城大廈11層的房東嗎,您好,我想要看看您的房子,喂,您聽到了嗎,喂,是信號太差了嗎?」

由他自說自話很久,尷尬得快要窒息了,那個男人才用沙啞得詭異的聲音輕輕開口。

「對,我聽到了。你好。」

「啊,那太好了。」阿潤擦了擦額上的汗,四月份,S市進入了雨季,又悶又潮。

但是對方瞬間又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彷彿宇宙中的黑洞,壓根沒有迴響之意。

阿潤有些鬱悶,大概是在忙,真沒有禮貌啊。

他硬著頭皮又問:「或許,您這周有空嗎,我想去看看房子。」

許久,那個沙啞的聲音才響起:「可以。」

阿潤用半邊肩膀夾著電話,另一隻手用鉛筆飛快地劃著:「那這周六可以嗎,您可以的嗎,唔,下午四點吧,到時我們在大廈門前的咖啡館碰面吧?」

對方用十分溫柔的語氣,即使到現在,阿潤都覺得他的語音太過溫柔。

只是因為,那種沙啞的嗓音給人印象深刻,所以一旦帶著溫柔的情緒,顯得怪異而令人心頭一震。

「雖然很想和您會面,唔,喝咖啡是嗎,喝咖啡很好,很好,喝咖啡可真好啊……」電話那邊的人卻漸漸消音,悄無聲息下去,他似乎已然說不下去,許久,才磕巴開口:「我是說,對,真的很遺憾,我沒辦法跟您見面,因為沒辦法,所以我會提前把鑰匙放在門前的花盆下面,您可以自取,如果決定了,電話告知我就可以。」

阿潤帶著豆沙看過房,兩人都很滿意。這間公寓設計簡潔明亮,十分利落的格局,傢具也是齊全的,屬於私人的物品早已搬空,主人清理得很乾凈,窗台上還放著一盆虞美人。

舒捲的綠葉上帶著水珠。

也許主人剛剛洒掃過。

可他為什麼不能和自己相見?

阿潤看著花,只稍微想過一瞬,注意力又被眼前的明艷吸引,紛亂的心緒變得平靜起來。

這些年以來的煩躁,也似乎被一盆盛開的花撫平了。

打開窗,安靜了許久,轉身望去,陽光的間隙下,小小的女兒在屋子裡好奇地跑來跑去,帶著希望和期待,阿潤笑了,拍拍手,示意她回到自己懷裡。

因為嘗到了久圍的家的寧謐,他決心租下這間屋。

房東已經離開這座城市,所以聽從他的指示,阿潤把租金給了自己的同事,似乎因為是朋友,之後再轉交就可以了的緣故。

當然也只是三個月租罷了。

某天深夜,不知是幾點,阿潤卻被電話吵醒。這間公寓的電話從未搬來時,就一直是通著的,他揉著眼睛,走到客廳,拿起話筒時,對方卻又是一陣沉默。

「喂?喂?哪位?」阿潤以為是騷擾電話,嘟囔著,準備掛斷。

「是我。」特殊的聲線。一聽不忘。

「啊,是您,房東先生。」阿潤笑了,不知為何,他一直挺喜歡這位房東先生,大概是因為,他要的房租也確實很良心價格的緣故。

「您……只租了三個月?」他顯得猶豫。

「啊,是的。」阿潤垂下頭,有些苦澀。

每個家的保質期都不會超過三個月。

「這次可以久一點。啊,我是說,您可以長久居住,我……以後大概不會回來了。」他的語氣,像是在霧氣中。他說:「這裡很安全,非常安全,不要怕。」

阿潤愣了,他知道對方只是說了些無意的話,但是長久的疲憊卻被這樣溫暖的話瞬間擊潰,在深夜,這樣的話令他非常難過,難過到無法自持。

「嗯。即使我離開,也會幫您找到合適的租戶的。您……放心。」阿潤笑了。他看著桌上未喝完的酒水,壓抑著,吐了口氣。

「總之,您會明白我是什麼意思的。」他聽著阿潤壓抑的嗓音,輕輕開口:「公寓內的任何東西都可以使用,除了卧室床下的那個保險柜。」

「啊……還有保險柜,我不知道。好的,我會幫您保存好的,直到您回來。您放心。」阿潤有些懵,他匆匆搬來,剛把床鋪和四季的衣服收拾擺放好,豆沙的玩具相當多,即使那個孩子鬧著要幫忙,不過大概拿得動自己的一片尿不濕就不錯了。

所以,那個保險柜,還在他的認知之外。

而且,他可不認為,房東真的不會回來了。

「嗯。那是留給一個人的。」他不再言語,阿潤以為他掛斷了電話,可是細細聽著,那些呼吸聲還在。

「您發生什麼事了嗎?」說完阿潤就後悔了,他責怪自己多嘴。

「我真的……好想念我的妻子啊。」那個人卻笑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抱歉,我只是,真奇怪啊,是不是。如果能再看到她一眼,這輩子,我真的只要,一眼就可以了。」

深夜中,這樣的話顯得蕭瑟悲涼。

阿潤不知如何回應他顫抖哽咽的字句,但是電話就此中斷。

從此之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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