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十三章 日頭很暖的時候

阿潤說完之後,瞬間做了決定,轉院。

附近最近的公立醫院在三公里左右。

他抱起豆沙,在私立醫院工作人員慌著神去搶的時候,威懾性地看了眾人一眼,尤其是愕然的園長,然後用西裝外套裹著女兒,朝醫院外的甬道走去。

十二月的樹光禿禿的,枯枝朝外延展著,這是綻放時候的姿態,可是已經沒有了汁液清新的活色生香,在蕭瑟的冬日,橫亘的枝節繃緊得可笑。

阿潤年近三旬,這些年也明白,越是在意,愈要冷靜。意外總與不智同行。她抱著豆沙,探了鼻息,豆沙鼻息還算平穩,但是貧血癥狀嚴重,臉色不復平時的紅潤。

到達公立醫院,阿潤簡要說明豆沙狀況,並且捐贈血液。醫生對待孩子很細心,其實他即使不溫柔阿潤也沒覺得如何,只要是真心救助豆沙,就夠了。

阿潤看著熟睡的豆沙,緊蹙的小小眉頭漸漸鬆開,突然意識到自己太過殘忍。園長的話已經充分暴露了她對豆沙情況的了解。之前因為豆沙的身份特殊,阿潤兵行險著,悄無聲息讓豆沙在奎因集團旗下的幼兒園入學,他以為自己已經做得夠好,完全矇騙了那些人。畢竟在所有人的認知中,這個孩子早該是死人了。

遭受悲慘命運,在襁褓中死去的孩子。

他既然擁有了這個孩子,當然要想她的出路。一條不一樣的、至少應該和顛肺流離這樣扎眼的辭彙不相干的路。

阿潤覺得自己的渺小很難擔負起如嫩芽一樣的生命,但是豆沙是他的宿命,是玄妙的或者不玄妙的理論中最重要的證據。

他在豆沙面前從來都是嚴父,就怕過於外露的慈愛令豆沙心生不舍。這個孩子,還要不要還給她的親人呢?阿潤在睡不著的深夜都會反覆思索,可是最近反而下定了決心。

無論如何,豆沙更需要的是自己這樣乾淨的父親。阿潤惡從膽邊生,準備取代那個屬於豆沙的真正的父親。

豆沙蘇醒,緩緩睜開了眼,她看著阿潤,眼中是完全的欣喜,可是瞬間又變得委屈,眼淚涌了出來,滴到了圓圓的小耳朵上。孩子總是看到最親近的人才敢流露出平時不敢流露的情緒。

阿潤的心像被針密密地扎著,但是他還是端正地坐直身子,不敢有絲毫懈怠。豆沙看到平時的爸爸,才會更安心吧。

豆沙什麼也沒有抱怨,只是哭著從冰冷的病床上伸出了雙手:「你抱抱我。」

阿潤沉默地俯身,雙臂狠狠地、用力地抱著這個孩子:「是我害了你,是我自以為是。」

豆沙軟軟的小臉貼在阿潤身上,不知為何而憤怒,可是孩子憤怒又難過地哭著:「才不是阿潤的錯。有怪物,聖倫倫有怪物!你不許說自己!」

她不允許父親說錯,在這個幼小的孩子心中,父親的愛超越一切,不會有錯。

阿潤安靜地抱著豆沙,許久,才放開這個孩子:「可以了,豆沙。我告訴過你,不要過長時間哭泣,即使是爸爸死了,情緒也要立刻得到控制,才可以,不是嗎?即使已經沒有我的你,要想的也應該是,如何立刻保住自己的性命吧。」

他說,不要忘了,你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蓋雲吃早飯時,照例拿起報紙,饅頭上抹了點腐乳,又夾了一點涪陵榨菜,往嘴裡放著,白色桌台的對面,小舅子則是麵包煎蛋配咖啡。

小舅子從海外留學回來,讀了一所不知名大學,和洋妞們黏黏糊糊混了四年,渾渾噩噩回國,渾渾噩噩地蹲家,自以為是地活著,厚著臉皮啃老。因為父母的寵溺和偏愛,蓋雲夫人忍無可忍,把他帶回自己單位實習,也因此在蓋雲眼皮底下活動的時間愈來愈頻繁。

小舅子看不起大老粗一樣的蓋雲,自然對這樣老土的吃法嗤笑。連蓋雲喝稀飯發出聲音都要怪笑一番。蓋雲愛屋及烏,忍了忍,大手才沒握成鐵拳,反而僵硬地笑著,在小舅子頭上拍了拍,點頭頷首道:「我先走。你跟著你姐,好好實習,不要小看輔警,並不簡單。」

蓋雲沒有再在意小舅子的表情,大闊步離開玄關,他現在急切要去部里,因為兩年前宣告失蹤的唐小山似乎有了音訊。

他惦念這位小友。

1988年,國外亦出現幾起與國內相似的教唆殺人案,死亡的都是青壯年家庭。不止蓋雲捕捉到了這個訊息,相信許多敏感的警界高層也都看到了。

嚴打之後,國內所有的社團全部衰落,白幫卻橫空出世。

白帝生性極度多疑且狡猾,在很多時候,他多智近妖,除了第三指揮部侯起令他吃了一次大虧,但是以後效來觀,那時警方只是被一時的勝利麻痹了。

他們逮捕的白帝只是替身。

真正的白帝還在幕後活得好好的。

第三指揮部卧薪藏膽,全員潛伏多年,因此之後蓋雲再也不曾接到過來自小山的信函或者明信片。小山不善言辭,說話亦嚴謹無情,其實他的信函沒什麼看頭,但是小山卻是個守信的人,每到一處,都會給蓋雲寄出畫有當地標誌性建築的明信片,據說他每次買一打,每位老師送一張。明信片上只有兩字:「安。山。」雖然令人啼笑皆非,但自從白帝出現之後,這些寡淡的明信片卻再沒有出現過。

1992年初,蓋雲休完春假,回到部里工作的第一天,收到了令人振奮的消息。據說,第三指揮部把白幫白帝擊斃了。

他笑著看著加密的電報,以為那些因去各地辦案而採買的風景明信片很快就會有規律地寄到他手中時,但是之後,他亦沒有收到過。

接著,就是唐小山失蹤的消息。

一直到今日。

1994年春,這年是雙春,開春早。

蓋雲到了單位,見人就笑,部里人都納罕。

這位處長出了名的臉黑,除了結婚那天臉紅了,其他時候都是不苟言笑的,鮮少如今日,可見是有了什麼喜事。

「媳婦兒生了?」好事的同事和他玩笑。

「去!!!」蓋雲三步並做兩步,笑意盈盈。

妻子確實懷孕,但距離產期還有時日。

他迫不及待打開了來自某省的秘電,起初是激動、喜悅,之後表情卻變得慘淡。他沉思了一會兒,又讀了幾遍秘電。

蓋雲決定先去見小山。

小山出現了。

在s市蕭山下轄的某處療養院。

蓋雲從沒想到,和小山重逢,是在此情此景之中。

或許該再從容一點的,他整了整剛下火車,有了褶皺的上衣。自從有個妻子後,他的衣服一向是整潔筆挺的。

等到見到他,要調侃些什麼呢,如果還是那副死樣子,是不是揉亂他的腦袋,逗逗他?

小山好像從沒有變過。二十歲是極端沉默克制的樣子,二十七八歲依舊是這副樣子。蓋雲在想,這個孩子,更小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他有沒有看著天的天真悠閑的時候,又有沒有因為惡作劇得逞而咧開嘴、笑得露出豁牙的頑童模樣。那樣的小山會不會更可愛?

蓋雲拖著行李和公文包,辛辛苦苦一路轉乘過火車、客運汽車、公交,看到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的小山,那些準備的笑或喜愛都一時凍結在嘴巴上。

「你來了。」小山閉著眼睛,卻是清醒的。他只是很累,累到連睜開眼都費力。

他委託蕭山警局給蓋雲發電報,等了很久,才等到這位沉穩善良的老友。

小山已經不知這時,該信任誰了。

他四面楚歌,被人圍剿,連恩師都想要了他的命。

那個無所不能的被他們創作出來的天才部長已經成了萬惡的罪首,被唾棄至深的對象,小山深知積重難返,亦不再辯解。

蓋雲握住他的手,這位警官經常是大嗓門的,這會兒卻小心翼翼地說話,彷彿小山是個紙人一般:「怎麼就成這樣了?」

小山手指微微動了動,溫柔漂亮的護士剛巧走進來量體溫,看到了蓋云:「你是他的朋友?你也是警察嗎?」

蓋雲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小護士笑了,像清澈的泉水:「所以你也是有幾條命的貓嗎?」

蓋雲一愣,這是什麼話?小護士卻努努唇,指著小山:「他就是這樣的貓啊。」

「我見過他許多回了。」小護士笑著告訴蓋雲,接下來,她又去拉開窗帘:「今天太陽很好。」

蓋雲疑惑:「小山得了什麼病?」

小護士把小山扶了起來,她個子小,但是力氣很大,溫和地把手放在唇間,作出噓聲,告訴蓋云:「警官,唐警官需要安靜,我一會兒把葯和水送來。」

蓋雲愣愣地:「不需要輸液或者手術什麼的嗎?抱歉,我的意思是,他看起來狀況非常不好。」

護士把小山腳邊的被子取走,遞到蓋雲手中,依舊溫柔地看著他。

被子上全是汗水,潮濕黏膩。

蓋雲看著小山,怔了許久,才突然間了悟,憤怒起來:「你……他們批准了?你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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