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十五章 尋常情尋常待之

庸庸碌碌如我,庸庸碌碌如你,小小警察,能改變什麼?

世界上的每個人從存在開始,都有其註定的軌跡。高亢嬰啼第一聲,起點接駁的每一站公交站牌都被上帝標註了里程的終點,有些人貧困,有些人富有,有些人的父親是高官,有些人的母親是農人,有些人一定為生計而苦,從而暗下忿忿,長大成人之時,一定要讓世人震動;有些人生而優越,所有的慾望被人以驛站填馬一日長安荔枝仍綠的方式送到面前,人生的所有痛苦都藏在易得二字之中,畢生追求難而自控,肥而不膩之中。窮人復拓的子孫長大之後,如果智力搭不上卓爾不群,行為無法天成洒脫,則會成為平凡而甘心的窮人,以及平凡而不甘的窮人;富人養育的富人又走上富人的老路,分明是吃喝拉撒睡的人類,卻披著聖人的皮,虛偽、造作、榮譽、慾望、無名之悲、空虛困境,無論蠢笨和聰敏感知到一模一樣的痛苦。

不窮不富的人成了學者、明星、投機的金融市場從業者、銷售員、工人、警察,但大家都一樣。

一定是一樣的痛苦。

一部部法章就是為了抵抗痛苦帶來的反抗。

因痛苦而劇烈的反抗。

例如,殺人。

承認吧,人類是自私的,承認吧,他們除了會自殺外,更多的痛苦的時候,會選擇去殺人,承認吧,殺人不只有刀刃一種方式,可是只有死亡才會被維持世界的秩序者看到;承認吧,眼睛在20世紀末,依舊是蒙蔽哄騙世界的最嚴峻的器官,維持秩序者的眼和殺人者的心是同謀。

我說的是你啊,小警察,你的眼睛保護著真正的不被看到的殺人兇手。

我說的不是你啊,小警察,因為所有的不正義聚集在一起,已經變成合理的正義。

這是我的邏輯。

這是這世界認知、審判的一個區區的殺人兇手的邏輯。

你觸到、摸到、試探、淪陷,進入了我的心,成為了一名合格的殺人兇手。

等你成了我,等你再找到我,他們誇你是好警察。

那你說,這是不是代表,我其實……才是警察,改變這個世界的秩序維持者?

所以,你的背脊,有沒有滿布冷汗呢?

啊!!!!!

宋唯尖叫一聲,瘋狂地打掉了眼前所有的東西。

小山看著他在秦國偉兇殺現場雙目赤紅、雙手亂揮的樣子,收回了手中的銀色懷錶,看了時間,合上了蓋子。

銀色懷錶下細長的鏈子閃著光澤,晃來晃去。

Am 11:30,臘月三十。

催眠結束。

宋唯從催眠中醒來,依舊渾身抽搐,難以自控,汗珠沿著少年挺翹的鼻子往下不停花落,眉心龍骨處是凄厲的寒意,小山取出毯子,從他身後,把他裹了起來,像是對待剛出生的嬰兒,裹緊襁褓的樣子。

他大口喘著氣,眼中殺急眼的紅卻緩緩化作了淚意,哽咽大哭起來。

「我殺人了,我殺了好多人……她們都是我害死的……」少年轉過身,崩潰地不成樣子,攥著小山的衣服:「師兄,你抓我啊,在我再想殺人之前,你抓我啊!!!我還想殺的!!!我還想要女人!!!」

小山明亮得像蓄了水一樣的雙眼,終究還是有了不忍和鬆動,他把少年的頭壓在了自己的肩上,溫和地開口:「宋唯,不是你,不要怕。」

少年依舊在顫慄。

小山雙手摁住他的肩膀,聲音低而有力:「師弟,抬起頭,看著我。」

宋唯抓著小山的夾克,像瀕死前攥住了浮木,他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

「看清楚了嗎?」

如果剛才小山對待宋唯還像對待憐惜幼小的孩子,但是現在,他用再也沒那麼認真的態度,直視著他內心的邪惡與瘋狂。

宋唯點了點頭,顛來倒去地說著:「他們好慘。」

小山說:「你知道,去年公布的公安部的數據中,單單s省D市,人均年GDP只有1500元,城市人口不足一百五十萬的地級市,單單十二月,被殺害的普通居民有多少嗎?」

宋唯搖頭。

「十九人。十人因普通口角被殺,三人被搶劫殺害,四人因債務衝突毆打致死三人,有預謀殺人兩起,共計十九起。短短一個月,十九個葬禮,互不相通,哪怕在同一個城市。沒有人認為這世上還有大過自身之上的災難,除了警察。警察必須看到。」他告訴宋唯,看到只是稀鬆平常之事,不必為此過於驚慌。

宋唯點點頭,蘊著眼淚。

「可是即使如此高的死亡率,但是大家依舊在慶幸,啊,都完了。每一起都不會再有後續的屠殺行為,因為十九個兇手針對的對象是特定的,而非不特定的只有固定特徵的人群。如前些年頭泛傳未止的紅衣女,亦或是某市被性侵的幼男,都是屬於此類固定特徵。只要嫌疑人一天不被抓到,做警察的都會惶惶不可終日。」小山看著宋唯的眼淚,他知道那些眼看著鮮活的生命變得死寂的痛楚,讓人多麼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宋唯的眼淚,他也曾經流過。

甚至比此時的他還小上許多。

那時的他,做了怎樣的選擇?

「所以,今日,你所破的案件不單單只是豆沙被拐一案,而是為所有還懵然不知、隔著幾個街角、刨著紅薯或者背著書包的那些年輕的長髮姑娘,為了讓她們未來不受此害,為了讓她們的親人在未來不用承擔如你如我如張強一樣滲入骨髓的絕望和痛苦,為了不讓那些人親歷悲慘,為了這個,你才做出這樣大的犧牲,去做一個我們本不必在意它的頭銜何謂的警察,去在意一些沒有人在意的東西!」小山用手擦去宋唯的眼淚。認真地,細緻地告訴他,不要怕。

不要怕

他的聲音沙啞。

宋唯知道小山是何意。他讓自己不要畏懼豆沙生死,冷靜破案、抓住兇手是最緊要的事。

愛情,只是一件小事。比起別人的生死,自己的愛情,是比一塊芋頭、一塊紅薯還要小的事。

家常之情、家常之事,應家常待之。

小山拍了拍宋唯的頭頂,微微笑了:「臭小子,不過兩年,好像又長高了。」

宋唯酸澀:「二十三,猛一躥。」

小山點頭:「去吧,抓到他。」

他拿起雷鋒帽,壓到了青漆微卷的發頂,帶著客氣和鄭重,跟他揮手告別。

他似是霧裡的人,又要回到霧中去。

對宋唯的憐惜,是他一向淡而滑稽的表達情緒的方式中,唯一一次的溫柔。

宋唯問:「你要去哪兒?」

「和你不一樣的方向。」

少年嗔他怨他:「你一定是個好警察。」

他後悔沒有親過豆沙,後悔沒有攥住過那雙溫熱柔軟的小手。

下巴尖翹,側面輪廓頂精緻的男人笑著露出了白白的牙齒,似乎帶著自嘲:「曾經是。現在不是了。」

他說,此時的我並不配做一個警察。

「你說,永遠為我托底,是真的嗎,師兄?」

「唔,只要我一直活著。如果死了,你得讓我安息。」

「不讓你死。」

「死是人權,沒人性!畜生!!!」

「你才是畜生!!!呸!!!」

小山最終帶著父母看待子女、師長看待兒徒的得意,含笑看著宋唯:「我去做我該做的,你去做,你該做的事。我們都做著平常之事,不過平常之人,遇到一切,也尋常去待,勿要一驚一乍。」

畢竟,一切都只是開始。

鄭與斌覺得自己這三天過得糟透了。

他知道自己可能面臨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選擇。

他一遍遍、鍥而不捨地向那個昏暗神秘的杜若街33-1號地下室投信,卻始終未得到回信。

如「白帝追蹤,請傅梨湘同志指示」,又如「性命堪虞,不覺凜然涕淚,如有犧牲,請第三指揮部為我正名」或「我若沒有被選中,下半輩子該如何走出困境,傅部長究竟何意呢?」等等自覺悲壯、卻又留了後路的信息。

不知為何,鄭與斌本來覺得自己是能得到回應的,也許是不甘於徹底投入白帝的蜘蛛網,也許是對第三指揮部的執念,他一直這樣感覺著。

但那裡始終死寂,死寂得令他難堪。

他惶恐地覺得哪裡出了錯,彷彿自己的命運本不該如此,可是只有握著筆記本的豆沙知道,他此時的感覺是對的。

其實,一切都變了。

上輩子,第三指揮部要了鄭與斌,就在此時此刻,他們接受了鄭與斌,從此鄭與斌一路坦途,帶著英雄的光環和榮耀,走到了一級警監的位置,做著光明而善良的人,那些年少時的黑洞、隱晦、逼著宋唯逼供、蓋章張強殺人之事只是被當做輕狂的笑言,而宋唯,則因為錯污了張強,則被永久地放棄了,包括他的父親,宋萬里。

這一輩子的鄭與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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