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三十章 二樓有位神秘客

小山踩著油門回到家時,父親正靜待在那裡。

他手裡攥著一塊饃,卻連一點牙印都沒有。

小山站到他面前時,他把蹲在大門前的步子挪了挪。

漢子瘦了,以前飽滿的大臉癟下去很多,麵皮便耷拉了,顯得人頗蒼老,不再神采奕奕。

小山沒有說什麼,從手提包中拿出手套和鞋套,走了進去。

他看得出來,這還是豆沙失蹤時的現場,沒有人動過。

唐富明蹲在門口——一動不動,在唐小山回來之前,他不會讓任何人走進這裡。

救豆沙的那點希望,誰都不能壞了。

院子里的樹被雪壓得密密實實,地上卻有雪化了的痕迹,小山自言自語:「白天一定出了點太陽。不多不少,來的時候濃烈,一會兒卻颳了風,變成了陰天。」

他向往常一樣,踏入門檻,那個坐在廊前啃橘子的孩子卻不在了。

她低著頭,一點一點啃橘子,細白的牙齒咬破金黃津ye 的樣子,他常常會看到。

也說不清是因為這個人常吃橘子,也說不清是他想看到,便駐足,細細看了。

他一直覺得,因為她常常笑得燦爛,就還是要磨一下,莫要笑成那樣放肆不羈的樣子;因為她常常笨手笨腳,就還是要磨一下,莫要引起動靜和別人詫異眼光;因為她常常語出驚人,就還是要磨一下,莫要不容於世俗,讓人認出這是個赫赫於人間的大壞蛋。

他約束著她,打磨著她,也或者打磨這二字只是讓他覺得不那麼繃緊的話,因為那並非只是打磨,還有打壓和肆意的欺凌。

不過是因為彼此有婚姻之義。

不過因為她心底開著的那朵不敢露於世界的善而暖的靦腆的小花。

小山覺得自己有個極大的毛病,萬事總是能看到底褲。

看到底的都是臟,露出本質的都是臟,撕不開的最後一張皮都是臟。

有生之年,沒有人能倖免的底褲,沒有人能倖免的臟。

豆沙卻是個什麼都沒有的孩子,是沒有被看到底褲的人。

分明是黑暗本體,攥到底卻是一顆赤燊燊、暖融融的心臟。

那裡是個和樂自在的境地。

小山常常湊著鼻子嗅了過去。他覺得自己不大雅緻,袒露著邪思和慾望,想要深入那樣和樂自在的境地,看她吃橘子便是這樣的時候。

可他是什麼呢?

煌煌光明下的堅冰?看起來可真好啊……卻從沒人敢造次敢觸摸。

他記得的深刻的自己,彷彿只剩下那個孩子,永遠笑著撲進他的懷裡。

小山小山地喊著。

小山。

宋唯又看了兇手流出的那捲錄像帶,想到什麼,去了城中大大小小的幼兒園。

大家都沒有聽過那些碎片似的兒歌。

宋唯把目擊者聽到的以及錄像帶中讀出的那些歌詞整合到了一起。其實錄像帶中兒歌隻言片語亦可反證,目擊者那日見的鬼,多半就是行兇之前梳妝做準備的兇手。

但是目擊者無法找到當時偷窺的院落。

而且附近沒有院落。

這是疑點。

「小蚌殼,出水游,曬沙子,走一走;大壞鳥,飛得高,停水潭,找吃的;小蚌殼,展開殼,風不吹,樹不搖;大壞鳥,衝下水,張開喙,抬起爪;壞鳥張嘴咬住蚌,夏雨瓢潑衝出洪,嗚啦啦,嗚啦啦……」一是目擊者耳聞。

「冬天……雪人……雪人俏……胡蘿蔔……紐扣腳……小朋友,真歡樂……雪人……大嘴笑。」二是錄像帶口型轉譯。

一一記錄。

看起來都是兒歌,但是宋唯自認為小時候沒有聽過,也即是這些兒歌傳唱度並不廣,他找了許多幼園教師都不曾耳聞,可以側面說明這一點。

不過都是些年輕教師,因此少年又去了最老的縣立幼兒園碰運氣。園長倒是給了幾個四十年代出生的老教師的家庭住址,宋唯年二十九,挨家挨戶拜訪。

小孩寒磣局促,卻也知道買了些大大小小的禮物帶去。

老人們倒是很自然地把這個小朋友請進了家中,大家看到歌詞,只說如果是類似的蚌殼、小鳥、雪人,她們能隨意唱出幾十首,但是完全貼合的各種元素俱全的確實沒聽過。

「也許不是市面上流通的,可能是小範圍傳唱,老師自己編寫的。」其中一位老教師推測。

宋唯覺得有道理:「那麼哪個老師有這個才華呢,又對孩子充滿愛心?」

宋唯突然想起什麼,把這句話延伸下去,變得有些迷茫:「興許年輕的時候還愛穿著白裙子,長發……」

「那個樣子的人,倒也不是沒有……我也還記憶深刻著……」老人也似乎陷入回憶。

她從磨損的藍印花套子下的老相冊中翻出幾十年前的老照片。

她的指甲鈣化嚴重,拿粉筆的人年老時會有這樣的後遺症。

老人指著其中一張照片,是兩個年輕女人的合照。

她說:「左邊的是我。」

宋唯看了過去,左邊的姑娘清秀,燙著那個年代的大卷,眉眼依稀能看出是老人的模樣,但是無論誰,第一眼被吸引到的還是右邊的女人,右邊的女人更耀眼。

纖細,瘦弱,漂亮,烏黑長發。

還有白裙。

長長的柔軟的乾淨的白裙。

泉水一樣的姑娘。

和秦裳、張清清、豆沙、李女如出一轍。

宋唯說:「我想找到她。」

老人笑了:「但她已經去世了。」

「她是您的……」

「同事啊,亦是非常有才華的幼師,常給孩子們編兒歌。只是因為死了,所以老園長自然不會把她的地址再給你。」

「怎麼死的呢?家人孩子呢?」

「年紀輕輕就得了結核病,辭了職,好幾年沒出來見人,同事去探望她也不肯開門,怕傳染了人,後來聽人說去了。連婚都沒結,哪裡會有孩子,家中倒也有個老父親,只是這麼些年,不知是死是活。」

「您……知道她家舊址嗎?」

小山走到廚房,掏出放大鏡,他拱著身子,對著室內的腳步和痕迹一一辨認。

唐富明終於扔掉了那塊怎麼也吃不完的饅頭,跟在了小山的身後。

「鍋台瓷磚有乾燥後的水痕,簸箕中有灰塵垃圾未整,事發當時應該剛做完清潔不久,但來不及去倒掉。當事人……當事人鍋中蒸著饅頭,饅頭蒸熟之後,匆匆關火。」

小山其實是在跟唐富明說話,但因父子倆正經相處時均不自在,反倒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稱呼豆沙為當事人,唐富明心中一涼,知道自己當時撮合的這段兒女親事實在不像是善緣。

至少,唐小山並不喜歡。

但是,無論如何,這股邪火已經壓不住了,鍋中的饅頭被漢子一把豁在水泥地上,摔得七零八落,他指著兒子咬牙切齒:「當事人的饅頭,你吃個屁!」

小山臉皮厚如城牆,默默地撿起一塊饅頭,接著說:「對,這是當事人的饅頭,但是當事人不愛吃饅頭,愛吃肘子。所以,當事人走的時候顯然是為家人蒸的饅頭。」

唐富明咬牙切齒:「我讓你回來,不是想聽你說這些不著調的屁話的。這些隨意一個刑偵工作人員都能看出來。」

小山點點頭。

他又說:「對,所以當事人明天預計回來。」

唐富明:「孩子,說點人話怎麼這麼難……」

小山詫異:「你們理應能看出。這麼顯而易見的事實。當事人共蒸了十六個個饅頭,家裡就你最愛吃饅頭,一天四個的量,二十年雷打不動,當事人顯然算好了,她預計自己四天後會回來,所以只蒸了十六個,也就是明天。」

唐富明懷疑人生:「就這麼簡單?」

小山沒有答他,又步到院中。

「廚房裡,有兩種腳印。一種36碼,靴印,屬於當事人,另外一種,……」

「38碼,男性,我目測過了,熟悉的鄰居和豆沙日常的交際圈子,都不是。我和宋唯都沒有頭緒。」

小山看著父親,沒有說什麼,走到院中,看著乾枯的櫻桃樹上凍著的冰痕,開口:「當事人認識他。」

唐富明像被悶雷打了,他徹底聽不懂了。

小山用白手指著樹下已經被漸漸掩埋的腳印:「你不信?證據告訴我的。」

唐富明眯眼:「我們之前提取證據時發現,那排陌生的腳印從廚房延伸至櫻桃樹下。然後憑空消失了。除此之外,就是豆沙細密的外出的腳印,我們很奇怪。」

「一個人,為什麼會突然毫無目的地從廚房走到樹下?」小山問父親,每個字都很溫和,卻很有力度。

唐富明:……眼前好像鬼在畫符。

他怎麼可能知道這種事情。

小山突然笑了,他又重新走回廚房,看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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