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四章 青春未過好骨骼

「歡迎來到第三指揮部。」沙啞的聲音帶著戲謔。

「您是……傅梨湘?」他的心砰砰跳著,有那麼一瞬間,感覺到了令人窒息的危險。

「你終於肯來了。」黑暗中的男人安靜地看著這個有些驚惶的年輕人。

「您……您需要我做什麼?」年輕人有一種衝動,想走到前面,看看隱藏在暗夜之中的男人究竟長得什麼模樣。

「是你……需要我。」男人像是站在滿是火焰的地獄中的惡鬼,抬頭看著人間,帶著詭異的啟思。

「我……對,我需要您……」年輕人正是鄭與斌,他想表現得沉穩一些,無論對面是陷阱還是餡餅,但是事實上,面對這樣的嗓音,他做不到。

「需要我做什麼?」男人輕柔地問他。

「我想找到兇手。」

「你想做第一名啊,你怕那個孩子?」

男人似乎洞悉一切。

「對,我要做第一。我不怕宋唯,但是我怕他的背後。」鄭與斌在這個男人面前,像一壺強摁著蓋子的沸水,不受控制地湧出。

「他的背後有什麼?」

「他是法醫鼻祖宋萬里的兒子。」

「你怕他的背後,有宋萬里強有力的支持。他有底氣,你沒有。」

「對,有人給他托底,我卻什麼都沒有。」鄭與斌咬了咬齒。

男人在黑暗中笑了起來:「從現在開始,你們公平了。」

他有些突兀地往前伸出頭,舔了舔舌頭,那種姿勢像是啃食屍體的禿鷲,怪異而不協調。

「因為,你有了我。」

臘月十五。

陳家集位於市郊鳳溪路上。方圓十里最大的集市,因此白天時熙攘熱鬧極了。到了夜間,老鄉們留下的爛掉的蔬果和空蕩蕩的攤位架子卻散發出濃烈的惡臭。

月光是冰冷的,空氣也是冰冷的,關了飯館,哼著小調的王翠翠從小館子出來,打了個寒顫。

王翠翠三十齣頭,標誌性的倆酒窩,人喜笑,雙眼皮深,和氣人。今日逢集,歇腳吃飯的人多,忙碌一整天,如今才算歇下。

鳳溪路又修路了,剛鋪好的柏油路上,沿街兩旁還有餘燼。今天是傳統的祭日,大家都在路旁燒紙慰先人。

王翠翠迎著寒風和霧氣,生了凍瘡的手又癢又疼。路燈一直從集市延伸到遠方瞧不清的地方,可是霧氣裹著燈,和在地面上折射出的不規則幾何圖形顯得空曠的鄉道陷墮暗沉。

燈影晃動,風裹著未燃盡的紙錢,那些幾何圖形像是身姿扭曲到極限的人,跳著舞。

翠翠這條路平時是走慣了的,但是現在心中依舊發毛。

凌晨。

遠遠地,快走到巷本路時,翠翠停下了腳步。在霧氣中,她彷彿看到了什麼。她腳上那雙布鞋似乎變得沉入淤泥,遠遠地,就看見一個一身白的女人,頭像是老銹的鐘錶,沿著逆時針,詭異地轉動著。偶爾卡殼了,就連腳步也停下,神經質地甩甩頭,然後繼續緩緩移動手臂。

「冬天……雪人……雪人俏……胡蘿蔔……紐扣腳……小朋友,真歡樂……雪人……大嘴笑。」她張著嘴,在說什麼,但是卻只有唇型,無聲。

翠翠駭得慌,想轉身逃跑,卻忍不住看著那個女人,看著她遵從著秒針的時間一步一步挪向她,看著她從視線最模糊的地方漸漸變得清晰,翠翠停在了哪裡,就看著這個女人頭上是一頭長髮,塗著極寬的紅色笑唇,眼睛被白色的眼影覆蓋著,眉毛高高吊著,模樣吊軌至極。

她歪著頭,伸著脖子,眼睛一錯不錯地看著翠翠,嘴裡重複著這首兒歌,每走一步,手轉動一下,脖子也跟著轉動起來。

翠翠嚇得癱軟在地上,呼救音效卡在喉嚨里,彷彿只剩下了咕嚕的嗚咽。

她最終走著走著,愈來愈近時,眨巴著那雙帶著惡意和笑和眼睛,無聲的張開嘴:「三萬八千……二百三十一。雪人,你不乖呀。」

翠翠看著他的嘴巴飛快地動著,像一根彈簧,她費力地讀著唇語。

「我!」那人咧開彷彿撕裂了一樣的嘴唇,翠翠失禁,尿糞滿身。那人黑洞洞的嘴,吐出黑色的舌頭,瘋狂笑了起來,桀桀的,在暗夜中刺著耳朵,像不成調的塤:「我來救你了!!!我是俠啊!快叫我俠!!」

他手中拿著的手帕,似乎要往翠翠口鼻捂去,翠翠尖叫地掙扎著,眼前的人卻一晃,消失無蹤。

等她從地上爬起來,跑了幾步,再轉身時,不遠處,女人又出現了,白裙換成了背心,臉上淌著瘋狂的妝容,頭髮卻變成了一頭滴汗的短髮,他握著屠刀,刺向翠翠的方向,一次,又一次。

鮮血像水也像江流。

翠翠看著刺刀,愣了。

王翠翠報警。

去醫院用了好幾支安定,睡醒睜開眼,就看到兩個長得蠻精神蠻清爽的小夥子,一個夾克衫,一個厚毛衣。

還好不是黑白無常。

厚毛衣掏出兩本警官證,嚴肅地搞笑:「雷好,唔系香港皇家警察!」

翠翠有點懵,夾克衫把厚毛衣一巴掌扇走。他問翠翠:「你也見鬼了?」

翠翠想,是不是應該燒紙給閻王訴苦,警察大概是沒用的:「你們一定不信。我第一次撞邪。」

厚毛衣是小山,小山用盡生命在搞笑:「我們的第一次還在。」

翠翠說:「我是個廚子。」

夾克衫是宋唯,宋唯順嘴:「我是個警察。」

翠翠嗔:「我做魚香雞絲一絕。」

小山:「回頭嘗嘗。」

翠翠:「那女鬼刺向我,不,那不是我,我沒傷沒血。她拿著刀的時候,好像我拿刀樣子。她刺出的血,像炒雞絲的紅醬。我會熬醬,亦是一絕。油溫一熱,豆瓣爆香,一裹生粉,一夾糖鹽,醬油老抽,大勺一撈,撈起來的,也是那個顏色。我以為血會潑在我臉上。可沒有。」

翠翠前言不搭後語,宋唯問她:「你見了血?」

翠翠說話聲音細細的,娓娓道來。某些時候會停頓,因為怕。

人嚇壞了。

宋唯聽她描述,覺得怪異。冬天、雪人、小朋友,又是兒歌。數字,是什麼?

小山安撫翠翠:「也許是人呢,鬼不一定。」

宋唯問翠翠:「你說她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距離你多遠?」

翠翠喃喃:「不遠,他越來越近。可是,再近點,就消失了。我想逃走,跑了幾步,他又出現。」

「哪裡?」

翠翠指著窗外的一個方向:「鳳溪市場。」

宋唯去L市理工大學拜訪了美術系的教授林特,請他幫忙畫一幅翠翠口中的「鬼」的肖像。

林特三十餘歲,身體消瘦,對「鬼」很感興趣。

宋唯走到美術系的大樓時,林特正站在三樓的陽台上抽煙。他抽煙時影子拉長,眉目秀氣,顯得孤寂。

有人從他身邊經過,穿著連帽長衣,拱背垂腰,步履飛快,林特似乎僵了一瞬,宋唯覺得自己也許看錯了。

他走到林特的辦公室時,林特辦公室已提前來了客人。是他的高中同學,醫學系解剖室的實驗老師戚華。戚華給他拿了些家鄉的新嫩綠茶,兩人喝了幾口,相談甚歡。

宋唯到時,戚華看了宋唯一眼,說:「你有一副好肌肉,骨節精密。死了以後,捐給我們,最好不過。」

真是個怪人,又很無禮。

宋唯泛泛一笑,戚華知趣離開。

林特先前答應了宋唯的邀請,去找王翠翠做了一次面部特寫。宋唯取了畫像,林特淡淡說了一句:「不像是鬼。」

人的容貌,刻意的妝扮。

宋唯點頭謝過,並未多言。

鳳溪市場已經去了三回,皆無發現。小山對當夜十五發生夜祭之事顯得介懷,訪過幾家鎮上街坊,大家所述與翠翠一致,家家戶戶都有祭祀,但在子時之後,怕擾鬼飽食,不敢久留。

因此,只有翠翠一人遇鬼。

而大家所在意的事,和小山不同,和翠翠也不同,大家當夜更在意新修的柏油路。

因為據說十分黏膩,正在成型期,燒紙時多有不便。

亦無所獲。

宋唯當夜勘過鳳溪市場,宿在小山家中。

他把肖像圖貼在雪白天花板上,雙臂抱在頸後,靜靜看著。

窗未閉緊,夜有風,呼啦啦吹著,那張臉在黑暗中放大。

林特筆下的「鬼」瞳孔極小,顯相凶。

宋唯閉目,想像她悄無聲息從白紙中爬出,又如何選擇兇器,走到他的面前,垂下長長的頭髮。

也許是繩索,也許是一把菜刀,兇器上一定不會留下指紋,為何長發還會脫去,為何場景還會轉換,為何虛無中還會流血……

宋唯猛地坐了起來。

睜開眼,站在他面前的是那個白而精緻的小姑娘。

她的眼睛明亮如月色如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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