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往地鍋里塞了細柴火。老孫頭家的魚尤其好吃,北河裡的野生魚聽說過去都是進貢給皇帝老爺的,自製鐵鍋再加上自己砍的小柳木做柴,這麼一燉,貼上幾個玉米小餅,鮮掉人的眉毛外加舌頭以及各種五官。
少年瞪著師兄,埋頭吃著鮮嫩的魚肉,好像在咬他的腮幫泄憤。
最後酒飽飯足,小山笑著說:「走,我們去隔壁市場看看。」
已經八點一刻,宋唯詫異地問:「你還沒吃飽,還要吃夜市?」
小山笑嘻嘻:「我小時候經常來這兒玩,姥姥家離這兒不遠。姥爺給我買過一隻小老鱉,我閑了就用紅繩牽著小老鱉過來轉轉。」
宋唯隨著小山去了,才發現,竟然是個頗大的玉器城,佔了三條街。滿街的紅燈籠,來往的商人呼喝熱鬧,路邊幾個賣吃食的小攤圍得水泄不通,大臘月的熙熙攘攘,竟沒有絲毫冷清。
每家打出的牌子上都有「百年字型大小,專營獨山玉,假一罰百」的字樣。
宋唯跟著人群去觀玉,見玉質瑩潤綿密,頗美,便也動了心,想給小豆沙買一塊。
想想她把羊脂一樣的獨山玉佩戴在白皙頸上的模樣,宋唯便覺得心中熱燙難抑。
小山嗤笑:「想什麼呢!」
宋唯尷尬:「快聽,聽老闆講古。」
隨意走進一家店鋪,老闆卻是個有來歷的,家中三代經營獨山玉,又是L市的老戶,講起玉來如信手拈來。
「獨山玉同緬甸那邊兒的翡翠不一樣,是咱們的老東西。獨山玉色極美,別看現在產量還成,但多數是做成了大件兒,打成暖玉佩的也不過是用玉芯中的那點料子,十分珍貴,但是對睡眠不好、心悸這些病症是極有效的。其實最好不過是讓有病症的人在我們這玉城裡住上幾天,泡泡玉山溫泉,保證身心舒坦。過去城邊兒就是產玉的山,為了出玉方便,從前清朝的老府台建了這個城。獨山城是個古城,您看那門樓,還是老物件,幾百年的老東西了,國家保護得也好。」
宋唯摩挲老闆說的暖玉佩,喃喃開口:「豆沙愛汗,怕也能治。」
小山聽著聽著,笑道:「等下雪了,咱們一同來泡溫泉。聽說溫泉酒店叫『聽海』,學的小日本那一套。」
宋唯心中一動,問道:「溫泉是什麼時候有的?」
老闆回想道:「一直都有,從前溫泉眼就在城外的荒樹林中,只是去年日本代表團來我市參觀,提了專業建議,之後荒樹林就圍了起來,搞成了全省第一座溫泉酒店。今年十一月剛剛開始營業。」
宋唯怔了會兒,眼睛突然亮了,大聲叫著:「師兄師兄,我知道了,就在溫泉酒店裡!城中城是指位於L市內的獨山玉城,海中海不是指真的海水,第一個海是玉海,第二個海是酒店『聽海』!屍體就在酒店圈的那塊地里。我們找警犬,我們叫警隊來搜,嗅著布娃娃,一定能找到受害人。」
宋唯的腦子快速轉動,隨著思想,那張嘴也說得快極了,言語有些顛倒之處,小山彷彿被他嚇了一跳,就差罵一句「你有毛病」,可是那雙眼中卻含著淡淡的笑意。
十二月十五日,臘月初十凌晨,L市重點旅遊經典「聽海」溫泉挖出一堆殘缺的屍塊。
黑色塑料袋兜著沉甸甸的屍。
斬鴨一般。
十趾缺損,白骨化,無毛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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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琬再一次顯現了其專業素養,經過檢測比對,布娃娃中的趾骨屬於這具女屍。但因溫泉地溫高,屍體腐爛程度要高於相同年份的屍體,給馮琬帶來很大的困擾,經過反覆的不同方法的驗證,最終檢測到的結果是,死者死亡時間約在2-3年之間。
她在S城上班時,時常熬夜,有跟著老闆(導師)喝咖啡的習慣。但是老闆只喝咖啡,她還要加伴侶或者高樂高可可之類。報告出來,總算鬆了口氣,剛泡好咖啡返回辦公室,卻看到辦公室的門前貼著一張複印紙。
她走到燈下,透過光看那張複印紙,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八個字——「女屍無發,師妹手存。」
幽蘭的紙映著光,帶著誰身上暗藏的氣息。
馮琬心驚。
又加了下半夜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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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頂著熊貓眼,覺得天地都在旋轉。
「胡隊,『俠』就是死了的這具女屍。」馮琬看著老胡的臉都有點想吐,拍了拍胸口,壓下喝了一夜咖啡的噁心,微笑看著老胡一臉要炸了的表情。
「馮科長,何出此言吶?」老頭頭都炸毛了。
「根據科學判斷,『俠』殺人的時候理論上已經是具女屍。」馮琬努力讓自己吐字清晰。
「女屍殺人???科學判斷???」老頭馬上就要爆粗口了,硬生生壓了回去。
「因為曾經在死者秦某身旁提取的屬於兇手的毛髮的DNA和這名死者完全一致。」馮琬沒有感情地陳述著。
「會不會是親屬關係?」老頭兒狐疑。
「可能性不大。線粒體DNA來自於母系不假,但是我又分離了頭髮微量元素缺失和過盛的情況,結合年齡的相關分析,這根頭髮確實屬於一位年少的女性,與死者年紀也吻合。」馮琬無情地打掉老爺子的希望。
胡隊一輩子破了不少案,自詡老江湖,從沒有哪天像今日這樣焦灼。他雖知道不會是女屍殺人,但案情的進展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焦灼,這種感受來源於一種即使用盡畢生經驗也無法調整自我控制感和距離感的陌生。
是的,陌生。
奇怪到極致的案情。
又是布娃娃、又是詐屍,又是一本正經地說著屍體回魂殺人的法醫,又是飄渺無蹤橫亘在新時代的所謂古時候的「俠」。
老頭點了一支煙。渴盼眼前有一瓶光屁股二鍋頭和一碟花生米。最好要酒日期老舊,一口燒心,要花生紅衣與肉,一吹便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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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山和宋唯又回到三十三中。
還有三日,舊案未除,反倒惹出新案。
小山戴著眼鏡批改試卷,被叫到辦公室的少女也已沉默許久,但二人誰都未先出聲。
過了好一會兒了,小山才放下紅筆,取出擱置在一旁的試卷,嘆了口氣:「我雖然只是代課老師,但也不能不管。比起上次,成績又下滑了。」
少女正是秦裳,樣貌普通,人稍顯得壯實,是個普通的處于飛速生長發育的青春期少女的模樣。
唯有一頭黑亮的長髮惹人注目,添了許多屬於女孩的秀氣。
秦裳垂著頭,一言不發,眼睛卻不似平常一般的木訥,帶著警惕和疑慮。
小山又嘆氣,扶了扶眼鏡,讓秦裳坐下,認真地講了試卷上圈紅標出的那些知識點,他蹙著眉頭,瞧著樣子便古板嚴謹,實在是個為學生的壞成績憂心的好老師。
秦裳不肯錯過小山臉上任何一個表情,直至過了許久,才吐出今天的第一句話:「我前天路過鹿耳朵巷,看到宋唯和老師您進了同一個院子。」
她絕非路過。宋唯表現出的興趣已經讓她不安。
小山突然臉紅了,手指有些緊張地摩挲著試卷,想要裝出一派為人師表的模樣,表情其實有點僵硬:「小孩子家家,好(第四聲)事兒。宋唯是我表弟,老家在農村,讀高中暫時借宿在我家裡。」
雖然帶著為人師表的威儀,但是過了會兒,低頭尷尬開口:「不要告訴其他同學。」
他這樣連鋪帶嚇,秦裳反而安了心。
還是個年輕老實不會撒謊的老師啊,一眼就看清楚了。
等到題目講完,小山拿著枱曆開口:「我實在放心不下你們的成績,這兩天班主任張老師感冒請了病假,也交待了我。我從昨天已經開始家訪,昨天是史田勝和楊紅麗,今天是張慶國、李娜,明天……唔,明天能排到你,你父母明天有空嗎?」
小山從枱曆中抬起了頭,淡淡看著秦裳,老師的威信不容挑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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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山推著橫樑黑色自行車,由秦裳帶路,走了一段曲曲折折的路,期間還帶她坐了會兒自行車,才到了掛著「棉紡四廠」鐵牌的圓門前。
這裡是秦裳母親張麗工作的地點。她今天上晚班,只能抽出一會兒時間做家訪。
小山今天穿著襯衫和大格子襖,頭髮沾了點髮膠梳了上去,戴著金絲眼鏡,瞧起來文質彬彬,與平時小警察的邋遢模樣大不相同。
張麗是四車間的車間主任,把小山帶到了辦公室,倒了一搪瓷缸子茶葉水,遞給小山,微微笑了起來:「唐老師長得是真俊,把我們車間的大姑娘們都看傻了。有對象沒了,大姐可以給你介紹一個。」
她完全沒有認出小山。那天那個青腫著臉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