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十二章 得終時未為中意

他砍掉了媽媽的腿骨,一下子。

媽媽疼得呼救,小孩捂住了媽媽的嘴。

直到血流盡,直到媽媽不再掙扎。

他剝了媽媽的皮,吃了媽媽的肉。

熬過了那個冬天。

很多很多年前的那個冬天。

開了春,趁著大大雪白的月亮頭,他悄悄把骨頭背到了山中。

第二天,媽媽就開始敲門。

一直敲啊瞧,敲到今年的臘月。

他從人皮被褥中睜開眼,就看見媽媽的笑。

詭異的從白骨中映出的笑。

他瘋了一樣逃了出去,呼哧呼哧喘著氣,那天的雪地中,立著那個孤零零的小孩。

小孩走得很慢很慢,四周的人也都被雪湮沒,彷彿只剩下這個小孩。

這小孩既像小時候的他,那個為了生卑鄙無恥的他,又似乎掛著媽媽的魂,帶著孤獨和挑釁。

他一定是惡鬼。

一定要殺了他。

殺了他,再也不用看見媽媽,看見那個被他吃了的媽媽。

他挾著小孩,瘋了一樣把他摜靠到了臨街人家的牆上,一定要殺了他,滅了他的根。

用那隻大手狠狠一拽,孩子的臉一瞬間變得扭曲,眼睛瞪得大大的,尖銳的爆炸的痛苦還沒呼喊出口,如媽媽一樣,他捂住了他的嘴。

流著淚掐著小孩的脖子,媽媽呀媽媽,你安息吧。

孩子死前的眼中,有這世間最深的牽掛。

從沒想過別人的媽媽,也會因此而絕望地死去。

每個孩子,都是媽媽的命。

過年時,豆沙又掀開了那本老舊的筆記。

上面是那個做了罪人,冷血殘忍的人曾寫過的話。他的結局早已註定,豆沙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甘心。

「我總以為自己知道結局。事實上我不知道,無論結局如何,無論我是否猜到哪個模樣,猜到哪種程度,我都不知道。未來是過去種種歷歷在目的延續,但是我擴大的人性和我看輕的人性總會提示,安分些,未知沒有壞處。

「很多悲劇的發生放在現在本是不必或是不會,因為大家的日子都過好了。可是在不能喘息的日子裡,在失望的時候總會想,這世上的人可真自私啊。這人世,可真吵鬧。寂寞的時候如此寂寞,喧囂的時候又如此吵鬧。世上既無兩隻相同的黃鸝,也一定沒有齊心而行的靈魂。而那個人,一直站在距離我不遠不近的地方。我想離他近點,似乎,光明也會隨他而至。

「誰都不能傷害我的光明,誰都不能放棄,那些被局促的空間壓榨的正義,尤其,在黑白並不清晰的時候,一定要有一個人,他知道正義的模樣。」

豆沙合上筆記,年夜飯擺了滿滿一桌,不多會兒,小山帶著宋唯來了。

又不多會兒,爸爸回來了。

宋唯看見小山的爸爸,驚詫地半天才回過魂兒:「唐書記?您,您和唐小山?」

唐富明淡淡點了頭,也有了點笑意:「你是個好孩子。只當在自己家,好好過年。去和小豆沙說會兒話,我跟小山去去就來。」

小山跟在唐富明身後,看著宋唯難以置信的表情,悄悄地拉下眼瞼,做了個鬼臉。

豆沙頗有些擔憂地看著父子二人,輕輕嘀咕了一句:「爸爸說了,以後不再揍哥哥的。」

宋唯笑了,看著豆沙漂亮乾淨的如兔兒一樣的臉龐,頗覺賞心悅目。他摸了摸口袋,問她:「吃不吃糖?」

乾淨清冽的少年咧著雪白的牙齒,從警服口袋裡掏出了幾個大白兔奶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老鄉給的。」

豆沙溫柔地看著少年,少年的心很熨帖,也很受用,他忍住去摸豆沙辮子的衝動,笑著翹起下巴:「還有更好吃的,等我回上海了,捎給你。」

豆沙穿著一件淺紫色的針織衫,小手因為燒菜凍得涼涼的,宋唯掀起入門的帘子:「走,冷!」

兩人分明新知,又融洽得像故交,氣氛和樂極了。

這廂融洽,那廂轉眼,卻聽見二樓小山在乾嚎:「你這老頭,你說你以後再也不打我了,你在我媽墳前發過誓的!」

唐富明操起掃帚就是一頓胖揍,氣得直哆嗦:「你還敢說話,閉嘴!你媽知道了,都得跳起來扇你!」

小山低下嗓子,委屈極了:「你這老頭,違背誓言,生兒子沒屁眼。」

「呸!」唐富明氣得啐了小山一臉:「不是東西的小玩意兒,還敢咒你老子。就該讓你沒屁眼。我違背誓言,你嘴裡抹了油發的那些誓,都像放屁!」

小山氣鼓鼓:「我啥也沒幹!都是宋唯拉著我!」

唐富明點著兒子的頭:「怎麼有臉說!從案發到破案,你就差沒殺人了!那哪兒都有你,啥沒幹齊全!張二狗投案是你不是!驗屍是你不是!偷屍是你不是!」

小山差點跳起來:「我說這位老爺子,您說話真好笑!當然不是我!都不是我!跟我有啥關係!全是宋唯那個小玩意兒乾的!我可連摸都沒摸!不信你問他啊!甭青頭白臉就揍我!您看我離得老遠,可沒搶您老人家風頭!」

唐富明恨得牙痒痒,壓低嗓音:「你那一肚子壞水我最清楚,宋唯當了你的槍,還樂得給你數錢。再讓我知道有下回,留心你的那雙爪子!」

小山迅速把爪子背在腦後,猛搖頭,白生生的小臉上掛著無辜:「我是個窩囊廢我知道,不用再重複了。沒下回了,老爺子。」

「最重要的是,為什麼豆沙也會出現在這起案子里?」唐富明驀地壓低聲音,眼中帶著質疑和逼問。

小山笑:「她做人質,難道不是最好?你要利用我壓制那她到幾時?滿以為全世界的人都信她是個賢妻良母,誰知道最疼愛她的父親還打從心底戒備著呢?想想也是個可憐的孩子。」

他說著豆沙可憐,眼中笑著,眉眼卻沒有一絲動容,毫無溫度。

小山轉身要下樓,好奇問了一句:「只是,你為什麼要問我的意見,為什麼逼我回答,為什麼讓我去審那個人,你猜到他就是殺人犯了吧,你這是盼著我死呢還是盼著我早死呢,老爺子。」

唐富明知道父子心事是個死結,竟無可解。他說:「我沒想到你誤解我到這個地步。豆沙年二十九給我打電話,說希望年夜,一家人齊齊整整。」

這是那個忙忙碌碌的孩子一年以來唯一的心愿,無論她是人是妖,是鬼是怪,做父親的都不忍心拒絕。

小豆沙盼望案子趕緊破了,盼望他們回家。

但是,這一定是小山,才能做到的事。

破了這個案子。一天之內。

所以,他才只能去問小山,去找小山,去用小山,尋個捷徑。

只能是小山。

他遠遠及不上,這一路緊趕慢趕,依舊及不上的兒子唐小山。

做爹的比不上兒子。

多可笑的笑話。

卻是真話。

他問小山:「你怎麼辯贏了張二狗?」

「人生坎坷突逢劫難,有人污你辱你這世上誰人不曾碰到,是為一怒,人從絕境逃亡,千方百計求生離死,是為一喜,親人朋友和樂融融,眷戀難捨,眼中濃濃情意,是為一歡,晚年未過五十齣頭便死,或病或有意外,是為一悲。人一生轉折,樹百年千年難遇。樹有樹性,皆因兩個字,『不曾』,人之人性,是兩個字——『堪破』。悲怒時知歡欣終有一日,和樂時知離散終有一時,如花美眷,白髮羅剎,堪破不曾,正是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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