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四章 辯佛道榮枯一樹

趙建偉為人甚是迷信,在兒媳婦的攛掇下,來尋了幾回天王,因有小玲透底,天王對他家中大小事情摸得一清二楚,自然張口便准,趙建偉心悅誠服。又說他兒媳懷了天命之子,趙建偉簡直恨不得對天王掏心掏肺。之後張二狗說趙建偉家89年年底有災,借著這個噱頭,找了兩個可信的信徒,年底去趙家搶劫,錢摸得一分不剩。又借著練了幾天功夫,體格強壯,輕鬆逃竄。他從來在家裝成病秧子的樣子,哪有人去疑慮。

張二狗得了甜頭,心喜錢來得這樣快,第二年預備故技重施,誰知碰上了唐富明,緊咬不放。

張二狗手下頗有幾個嘍啰,都是窮到沒辦法的鄉民,因為虔誠敬神,而被張二狗利用,網羅到手下。之前被抓到的兩人都是天王的忠實信徒。張二狗承諾了,如果他們二人頂下罪,他從趙建偉手上得的錢,就分二人各三萬。二人從前跟著張二狗坑蒙拐騙,沒少得好處,且張二狗這人頗會行事,人狠講義氣,他們也就心悅誠服地擔下了罪。

張二狗為人陰狠,邏輯清楚,平時頗沉默,這會兒卻如竹筒倒豆子,吐得一乾二淨。

唐富明親自問他:「你怎麼肯自首?」

張二狗苦笑,還不如不笑,那張臉益發猙獰:「你們警察都查得一清二楚了,又何必假惺惺呢?」

唐富明眉頭深鎖,看著他:「如今發生的兩起命案,二十年前的,以及死了的齊某,跟你是否有關?」

張二狗搖頭:「我知道齊家與趙家有仇,趙某也曾問過如何破了齊家風水的局,但是我犯不著殺孩子。我最恨殺孩子的人。至於地窖里的屍體,我就更不清楚了,之前選擇祖五步村,只是看中它夠荒僻,無人來。」

沒想到中了好彩頭。誰能料到遷了幾十年的荒村地窖中藏屍。

還是兩案並發的這個節點。

冥冥中應許有點什麼。

唐富明為人頗冷靜,遞給張二狗一支煙,張二狗有些詫異,但還是道了聲謝:「你怎麼知道我抽煙?」

唐富明指了指他發黃的手指,張二狗笑了:「現在的警察都這麼聰明了嗎?」

張二狗想起昨日發生的事,心中還帶著恐懼和後怕。那個人居然事事料准,還說是身邊的每一個人告訴他的。

他什麼時候說過?其他人什麼時候說過?他們不敢,他們怕天王降下災難,他們都怕死了!

那個人說自己是神……張二狗深吸了幾口煙,才帶著期望看著唐富明:「一定是小寇說的吧?她背地裡捅我了。她看不慣我和小玲相好,生了個孩子,所以來告我了?」

唐富明搖頭:「如果你說的是你老婆寇師婆,她現在才作為同案嫌犯,被拘了過來。至於你的相好小玲,怕得要死,剛剛把如何夥同你騙了她公公的錢,抖得一清二楚。」

張二狗氣得拍桌子:「我就知道這些女人靠不住!」

唐富明瞄了眼審訊室雪白牆壁上的時鐘,指向了十時一刻。他調整自己的位置,靠在圈椅上,語氣平淡:「寇婆一言不發,問什麼都不說。我們說你已經招了,小玲也招了,她才吐出一句話,『我男人是好人。我沒娃,他也不嫌我。』」

張二狗想起被燒死的孩子,想起過去的冤屈,悲從中來,心中恨意難平:「可惜我命不好。」

唐富明臉上生著黑色的蒙面痧,是平時曬出來的,在燈光下斑點很清楚,擰得死緊的眉頭也很清晰。這讓他顯得嚴肅:「你還真把自己當好人了,不,你是把自己當天王了!不單單想改變別人的命,還想改變自己的命,我不知道這世界是不是有鬼神,但如果有,也一定不是你這個德性。神有神道,神不害人!」

張二狗很不屑:「我和你這樣的凡夫俗子沒什麼好聊的,你攀不到神的衣角,又怎麼知道神在想什麼。」

唐富明嗤笑:「神的衣角?神有形狀?神穿衣服?拿不出證據的東西甭想讓我相信。任何東西的存在都是有形狀有載體的,可是你口中的神沒有。」

張二狗來了興緻,回他:「沒有發現的東西就是沒有形體的嗎,我這些年不願見人,在家中也讀了不少書,你覺得你是警察,我是匪寇,那我問你,我們都是人,對嗎?」

唐富明笑了,點點頭。

「我們在出生之前,是否存在呢,我們死後,意識又是否消亡?如果我們出生之前和死亡之後都不存在,那消亡一定是人類的最高形式和最終結果吧?它的意義如同四季,春夏秋冬,走到最後的一定是冬天,也就是自然萬物的歸途都是消亡,這點你承認嗎?」

唐富明跟不上他的語速,略想了想,才點頭。

「既然你承認消亡是最終的狀態,那你怎麼看待循環?冬天之後春天一定會來,樹木凋零之後一定會重生,沒關係,我知道你要反駁我,樹只是沒死透,還有生機在,人已經死透了,壽命如此,和樹木不同。」

唐富明強調:「還有螻蟻蜉蝣,朝生暮死,春生夏滅,都有自己種族特定的壽命。」

「好,你說的對。那你承不承認有長壽之人,突破人壽命的極限?如彭祖八百年壽,如清人李慶遠,歷盡十幾世子孫,最終將自己餓死而亡,前者或者像傳說,但後者是真人,史書縣誌都有記載。」

唐富明笑了:「我承認有極個別天資稟賦的人。」

「你承認就好。就怕你睜眼瞎,連這個也不肯承認。人類幾千年歷史,你一定承認有活了幾千年的樹,因為它們不會移動,讓你看到了所謂的載體和活化石,但你一定不會承認有活了幾千年的人,與歷史同生同滅,只是因為你沒有見過。古代皇帝對永生的執著和狂熱與其最後的早衰早亡,似乎給後人留下了笑柄和警告。傾盡全國財力強求永生,也不可得到,是因為即使無知如你也能看到,人已經從內而外地枯衰,不能抑制。這點你承認嗎?」

「我承認。」

「你既然承認人是因為衰老而死亡,如果有人的身體也如樹木一般,春天養而冬天藏,來年再煥發生機,幾千年不衰,不要求你承認一定存在,但至少不難理解了吧?」

唐富明蹙眉好一會兒,點點頭:「不難理解。」

「如果真的有這樣的人一直存在,其他人稱其為神,也無不妥吧?」

「可以接受。」

「如果人因壽命長而成為神,他一定是堪破了人性,走向了樹性,對嗎?」

「可以這樣理解。不動不怒,不爭不搶,才是神性!」

「別忘了樹也要汲取養分!年輪越增而越發貪婪!別忘了樹也要靠著天然的庇佑躲避風雨!別忘了那棵樹活了千年是因為它在人間紮根扎得穩!我跟天神有什麼不同,我靜養身體如樹木之道,汲取了人間養分,幫人了結恩怨,不虧不欠。」

「你違背了自然,不是真的神。神是自然造化,不是自己強求。譬如長壽,你就強求不來。神性還是獸慾,不過在一線之間。」

滿面疤痕的賊笑了,哈哈大笑起來:「可是你之後的日子,恐怕會一直想著我究竟能活多久。我活著,你就永遠心存猜疑,想著我今天的話究竟是真是假,是對是錯!我不死,你更恐懼,自己讀過看過認得的那些統統是假的,你以為的終點其實只是循環中的一個小小節點,所有的悲歡喜怒都一定永無休止,邪和正一樣重要,沒有我們試探人性,哪有你冠冕是非!」

唐富明覺得這話說得極荒謬,可是心中還是一震。他命下面的人把張二狗帶走,張二狗走之前簽字確認筆錄,淡淡且高傲地說了一句:「我見過比我更具神性的人,就在你們之中。當然你可以不信,當然,這世界可以自欺欺人。可是,因為他在,我不如他,反倒頃刻成了鬼,被天交到了他的手中。」

唐富明只覺得了解了一樁案子,可是卻輕鬆不起來,躺在椅子上帶著深深的睏倦,他在想犯人張二狗的話,也在回想這些天無法喘息的日子。

誰做的賊,誰做的警。

誰殺的人,是鬼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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