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十二章 大風起兮雲飛揚

宋唯和豆沙被一齊扔進了廢棄的地窖。

地窖門被蓋上,上面壓了塊石頭。

匪首扯掉了面罩,朝窖底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句:「如果你辦了這姑娘,我信你。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不然你們都得死。」

他吐字清晰,諷刺極了:「你們這些警察,披著人皮干著吃人的勾當,還要壓得人不敢張嘴,究竟是憑什麼呢,只有神才可以治你們的罪,只有神才可以挖你們的心,讓你們自相殘殺。」

槐樹下的那雙臉,滿是突出的疤痕和疙瘩,似是被燒傷的痕迹。

他吐出神字,卻像鬼。

木下有鬼,槐也。

宋唯在黑暗中本想拿出火機,但是思量這地窖冬天不知道是否還殘留甲烷、硫化氫等易燃氣體,萬一失火,死得豈不更快。

他尷尬地在黑暗中打了一聲招呼:「小山妹妹,你好。」

對面眉眼恬靜的姑娘微笑著回了一句:「你好。」

她頗實誠而古怪地開口:「你真年輕,又真好看。」

宋唯從臉羞紅到耳朵根,謙虛地回了一句:「一點點年輕,一點點好看。」

豆沙在黑暗中帶出一聲笑。那點笑,像一朵含著極甜汁液的花。輕嗅而現香糜。她在黑暗中輕輕吐出一句奇怪的話:「宋唯,有人說過,你看起來像個好人嗎?」

宋唯愣了,少年指著自己清爽如水的眼睛:「沒有人說我像個壞人。」

「『沒有看到的真相,一定只是恰巧還沒有看到』。宋唯,你聽說過這句話嗎?」豆沙問他。

「你也讀過啊?推理作家奈察在作品《奇怪的一天》中,主人公大偵探Doiracle早晨對電車中遇到的老朋友Edward所說的話。」宋唯津津有味地對豆沙聊著一本書,在這個詭異的環境中。

《奇怪的一天》是一本很棒的書呢。宋唯心想。

他生得像一束燦爛的陽光,可豆沙在黑暗中,細長的手腕不自覺抵住了眼睛,壓住眼球中澎湃的東西。

豆沙是個極度克制的姑娘。在任何一個有旁人的環境中,都沒有真正憤怒或者悲傷過。

少年既覺得眼前的姑娘眉眼秀氣得不像話,又覺得她溫柔可愛得不像話,似只溫柔可親的小兔子,那個小山口中「胖胖的不起眼的人」大概是他在發夢吧。

他問她:「你怕嗎?」

地窖內的空氣本就不夠清爽,宋唯覺得兩人之間距離興許過近,便往後退了退,手往後爬了爬。

然後,瞬間有些毛骨悚然。

他……摸到了什麼……

那塊冰冷的讓人汗毛悚立的東西……是什麼……

豆沙放下手肘,目不轉睛地看著黑暗中的少年,繼而移開視線,微微露出細白的牙齒,望著少年身後那片黑暗又未知的區域,若有所思,帶著笑,緩緩開口:「其實是怕的。」

那廂匪首讓人把唐小山和姥姥放了下來。

又讓人把二人臉上的膠帶撕了下來。

姥姥戲上眉梢,聲淚俱下:「列位大俠,求求恁,放了我乖孫和我孫媳吧,你們要殺人,就殺了我,要搶劫,就搶了我,我一把老骨頭了,沒有在怕的!蒼天啊!大地啊!無情的命運啊,你們就這樣對待我傅婆婆的嗎!我老婆婆一輩子沒幹過什麼壞事,為什麼讓我中年喪女,晚年喪孫!」

姥姥一邊唱一邊哭一邊拍腿,小山尷尬地加了一句:「我還沒死。」

姥姥中氣十足,活潑極了,她老人家這輩子參加了無數場喪禮,怎麼哭都有講究:「俺滴孫兒啊,這不快死了,俺的那個孫兒啊,你們可放了俺們吧……豆沙啊,豆沙乖孫媳貞操不保啊啊啊啊,你等著姥娘去救你啊我的小豆沙!你別怕,孩兒,小山不敢不要你,不要想不開!想不開的都是缺根筋!你等我拿拐杖打死占你便宜那個小鱉孫兒!」

匪首顯然也很頭疼,揮揮手,下面的人就又給姥姥綁上了膠帶。

他望向了小山,小山似乎早已洞察了他是何意,白如瓷器的臉帶著憊懶之態,全無之前懦弱恐懼的樣子。

小山說:「你想問我有沒有錢,如果我出得起錢,你就放了我和老太太。」

匪首有些驚訝。

小山本身聲調清澈純真,嗓音此時卻拖了起來,長長的調兒,帶著威懾的意味:「帘子擋著這張臉,天王天天瞪著你,你還能安穩睡著,何必信神,不如信我。」

從前的他像一顆剝開的蒼白的沒有色彩的荔枝,現在的他更像莫奈畫出的睡蓮,靈魂呼之欲出。

那人又吃了一驚,未知他猜到了幾分,但情緒一閃而過,荒謬可笑的濃烈感覺佔據了上風:「信你?你是什麼東西?」

小山面容上流淌著乾淨和靡艷,那點紅顏黑髮,把素和白沉到了極致,也把色和靈染到了極致。

他指著自己的太陽穴,微微一笑:「因為,我也是……神啊。」

那人看著小山,嗤笑:「小小年紀,不要給自己造孽,褻瀆神明的罪,你受不住。」

小山笑了:「我若是神,你今天褻瀆我該你受罰;我若不是神,冒充了神的你這樣褻瀆神,怎能不死無全屍?」

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眉眼越發燦爛放肆:「況我怎不是神?我救你於苦海泥漿,脫胎於你心魔生滅。洞悉、救人,歸於自我,生滅由你,神才這樣勞碌。你說我不是神?」

他低頭,揉了揉被勒得發青的手腕,笑道:「當著妻子寇婆的面和別人的兒媳婦通姦,生下了天命之子,接著敲詐勒索,讓別人乖乖捧出十萬,天王恐怕也膽寒。」

那人駭極了,迫切問道:「誰告訴你的這些話?」

寇婆?乾女兒?

小山面無表情,立在堂屋正中,眼睛含著秋水長天。

他說:「你們,一個個地,每一個人,從案發起的每一天,每一秒,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不都清清楚楚地告訴我了嗎?」

大風起兮,雲飛揚。

宋唯和豆沙不知道待了多久,事實上兩人在恐怖的情緒中度秒如年。

宋唯從小分明立志成為警察,豆沙打小就是胖子一個橫行無忌,分明也是兩個膽子大的,這會兒冷汗卻都流到了屁股梢兒。

因此地窖上的大石頭和木蓋移開時,宋唯一下子彈了起來,豆沙本來也想裝成自己很怕的樣子,但看見宋唯這個樣子,噗嗤笑了出來。

宋唯像深井中的蛙,睜大眼睛看天,雪花卻緩緩飄落。

臘月的天地,是雪在做船舶。

擋住雪花,望向地窖的,不是那個三個蒙面人,而是小山。

小山自由了!

宋唯和豆沙都很驚訝。後來豆沙想起什麼,心中便有數了。

小山蹲在那裡,擋著「蛙」的天,向「井中」伸出了柔軟白皙的手。

宋唯沒有伸出手,有些尷尬地問:「那些人呢?」

小山很無辜:「突然來了一群身高八尺的大漢,怒目金剛似的,薅住他們一頓捶,這會兒綁到一根繩上串成了串兒。」

宋唯的表情依舊有種尿急的尷尬,他說:「好的,師兄。」

豆沙仰著臉看小山,嬌氣天真:「哥哥,我怕。」

小山看宋唯那張臉,跳了腳:「你個王八蛋,對我們家小小孩兒怎麼了?」

宋唯依舊很尷尬:「師兄,不是豆沙,是它。」

他有些費勁地從地上爬起來,又有些費勁地把什麼舉到了小山眼前。

一具缺了一條腿的泛著黃光的乾屍。

灰襖子,灰褲子。

沾著幾縷頭髮的頭對著小山。

小山的雙眼和圓圓的眼眶四目相對。

唔,這下可真麻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