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黑暗森林 第十九章

其實羅輯打算今天晚上就走,目送居委會主任出門後,他搖晃著站起來,到卧室里找了一個旅行袋,往裡面裝了幾件東西,包括從貯藏室里找出的一把短柄鐵鍬,鐵鍬柄的三角把手從旅行袋上露了出來。然後,他從地板上拾起了一件已經很髒的外套穿上,背起旅行包走出門去,任身後一屋子的信息牆繼續閃亮著。

樓道里空蕩蕩的,只是在出樓梯口時遇到一個可能是剛放學回家的孩子,那孩子用陌生而複雜的眼光盯著他看,目送他出了樓門。到外面之後,羅輯才發現仍在下著雨,但他不想回去拿傘了。他沒有去找自己的車,因為開車會引起警衛的注意。他沿著一條小路走出了小區,沒有遇到人。穿過小區外圍的防護林帶,他來到沙漠上,細雨撒在臉上,像一雙冰涼的小手在輕撫。沙漠和天空都在暮色中迷濛一片,像國域中的空白,羅輯想像著這空白中加上自己這個人影的畫面,這就是庄顏最後留下的那幅畫了。

他走上高速公路,等了幾分鐘後攔住了一輛車,車裡是一家三口人,他們很熱情地讓他搭上了車。這一家子是返回舊城的冬眠者,孩子還小,母親也很年輕,他們三個人擠在前座上竊竊私語,那孩子不時把腦袋鑽到媽螞懷中,每到這時三人就一起笑起來。羅輯陶醉地看著,他聽不清他們說什麼,因為車裡放著音樂,是二十世紀的老歌,一路上羅輯聽了五六首,其中有《卡秋莎》和《紅梅花兒開》,於是他滿懷希望能聽到《山楂樹》,這是兩個世紀前他在那個村前的大戲台上為想像中的愛人唱過的,後來,在那個北歐的伊甸園中,在倒映著雪山的湖邊,他也和庄顏一起唱過這首歌。

這時,一輛迎面開來的車的車燈照亮了后座,孩子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然後轉身盯著羅輯叫道:「呀,他好像是面壁者呀!」孩子的父母於是也都回頭看他,他只好承認自己就是羅輯。

這時,車內響起了《山楂樹》。

車停了下來,「下去。」孩子的父親冷冷地說,母親和孩子看他的眼光也如外面的秋雨般冰涼。

羅輯沒有動,他想聽那首歌。

「請下去。」那男人又說,羅輯讀出了他們目光中的話:沒有救世的能力不是你的錯,但給世界以希望後又打碎它就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了。

羅輯只好起身下車,他的旅行包隨後被扔了出來,車啟動時他跟著跑了幾步,想再聽聽那首歌,但還是無奈地聽著《山楂樹》消失在冰冷的雨夜中。

這裡已是舊城邊緣,過去的高層建築群在遠方出現,黑乎乎地立在夜雨中,每幢建築上只零星地亮著幾點燈火,像一隻只孤獨的眼睛。羅輯找到一個公交車站,在避雨處等了近一個小時,才等到一輛開往他要去的方向的無人駕駛公交車。

車是半空的,坐了六七個人,看上去也都是舊城的冬眠者居民。車裡的人們都不說話,默默地感覺著這秋夜的陰鬱。一路上很順利,但一個多小時後還是有人認出了羅輯,於是車裡的人一致要求他下車。羅輯爭辯說自己已經輸入信用點買了票,當然有權坐車。有一個頭髮花白的老者章出了兩枚現在已經很不常見的現金屬硬幣扔給了他,他還是被趕下了車。

「面壁者,你背把鐵鍬幹什麼?」車開時有人從車窗探出頭問。

「為自己挖墓。」羅輯說,引起了車裡的一陣鬨笑。

沒人知道他說的是真話。

雨仍在下著,現在已經不可能再有車了,好在這裡離目的地已經不遠,羅輯背起背包向前走去。走了約半小時後,他拐下公路,走上了一條小路。遠離了路燈,四周變得很黑,他從背包中取出手電筒照著腳下的路。路越來越難走,濕透的鞋子踏在地上咕咕作響,他在泥濘中滑倒了好幾次,身上沾滿了泥,只好把背包中的鐵鍬取出來當拐杖,前方只能看到一片雨霧,但他知道自己的大方向是沒有錯的。

在雨夜中步行了一個小時後,羅輯來到了那片墓地。墓地的一半已經被埋在沙下,另一半由於地勢較高,仍露在外面。他打著手電筒在一排排墓碑間尋找,略過了那些豪華的大碑,只看那些簡樸的小墓碑上的碑文。雨水在石碑上反著光,像閃動的眸子一般,羅輯看到,這些墓都是二十世紀末和二十一世紀初危機出現前建的,這些已經在時光中遠去的人們很幸運,他們在最後的時刻,肯定認為自己生存過的這個世界將永恆地存在下去。

羅輯對找到自己想找的墓碑並沒抱太大希望,但他竟很快找到了。他沒看碑文就認出了它,時間已過去了兩個世紀,這真是件很奇怪的事。也許是雨水沖洗的緣故,墓碑並段有顯出時間的痕迹,上面「楊冬之墓」四個字像是昨天才刻上去的。葉文潔的墓就在她女兒的墓旁邊,兩個墓碑除碑文外一模一樣,葉文潔的墓碑上也是只有姓名和生卒年月,這讓羅輯想起了紅岸遺址的那塊小石碑,它們都是為了忘卻的紀念。兩塊墓碑靜靜地立在夜雨中。彷彿一直在等待著羅輯的到來。

羅輯感到很累,就在葉文潔的墓旁坐了下來,但他很快在夜雨的寒冷中顫抖起來,於是他拄著鐵鍬站了起來,在葉文潔母女的墓旁開始挖自己的墓穴。

開始時,濕土挖起來比較省力,但再往下,土就變得堅硬了,還夾雜著很多石塊,羅輯感覺自己挖到了山體本身。這讓他同時感到了時間的無力和時間的力量:也許在這兩個世紀中就沉積了上面這薄薄的一層沙土;而在那漫長的沒有人的地質年代裡,卻生成了承載墓地的這座山。他挖得很吃力,只能幹一會兒休息一會兒,夜就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著。

後半夜雨停了,後來雲層也開始散開,露出了一部分星空。這是羅輯來到這個時代以後看到過的最明亮的星星,二百一十年前的那個黃昏。就在這裡,他和葉文潔一起面對著同一個星空。

現在他只看到星星和墓碑,但這卻是兩樣最能象徵永恆的東西。

羅輯終於耗盡了體力,再也挖不下去了。看看已經挖出的坑,作為墓穴顯然淺了些,但也只能這樣了。其實他這樣做,無非是提醒人們自己希望被葬在這裡,但他最可能的歸宿是在火化爐中變成灰燼,然後骨灰被丟棄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不過這真的都無所謂了,很可能,就在這之後不久,他的骨灰同這個世界一起在一場更為宏大的火化中變成離散的原子,羅輯靠在葉文潔的墓碑上,竟然很快睡著了。也許是寒冷的緣故,他又夢到了雪原,在雪原上他再次看到了抱著孩子的庄顏。她的紅圍巾像一束火苗。她和孩子都在向他發出無聲的呼喚,而他則向她們拚命喊叫,讓她們離遠些,因為水滴就要撞擊這裡了!但他的聲帶發不出聲音,似乎這個世界已經被靜音了,一切都處於絕對的死寂中。但庄顏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抱著孩子在雪原上遠去了,在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腳印,像國畫中一道淡淡的墨跡,雪原只是一片空白,只有這道墨跡才能顯示大地甚至世界的存在,於是,一切又變成庄顏的那幅畫了。羅輯突然悟出,她們走得再遠也無法逃脫,因為即將到來的毀滅將囊括一切,而這毀滅與水滴無關……他的心再次在劇痛中撕裂,他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著,但在雪原形成的一片空白中只有庄顏漸遠的身影,已變成一個小黑點。他向四周看看,想在空白世界中找到一些實在的東西,真的找到了,是在雪地上並排而立的兩個黑色墓碑。開始它們在雪中銀醒目,但碑的表面在發生變化,很快變成了全反射的鏡面,像水滴表面那樣,上面的碑文都消失了。羅輯伏到一塊碑前想通過鏡面看看自己,但自己在鏡中沒有映像,鏡子所映出的雪原上也段有了庄顏的身影,只有雪地上那一行淡淡的腳印。他猛回頭,看到鏡像外的雪原只是一片空白,連腳印都消失了,於是他又回頭看墓碑的鏡面,它們映射著空白的世界,幾乎把自身隱形了,但他的手還是能感覺到它們那冰冷光滑的表面……

羅輯醒來時天已經蒙蒙亮,在初露的晨曦中,墓場清晰起來,從躺著的角度看周圍的墓碑,羅輯感到自己彷彿置身於上古的巨石陣中。他在發著高燒,牙齒在身體的劇烈顫抖中格格作響,他的身體像一根油盡的燈芯,在自己燃燒自己了。

他知道,現在是時候了。

羅輯扶著葉文潔的墓碑想站起來,但碑上一個移動的小黑點引起了他的注意。在這個季節的這個時間,螞蟻應該很少出現了,但那確實是一隻螞蟻,它在碑上攀爬著,同兩個世紀前的那個同類一樣,被碑文吸引了,專心致志地探索著那縱橫交錯的神秘溝槽。看著它,羅輯的心最後一次在痛苦中痙攣,這一次,是為地球上所有的生命。

「如果我做錯了什麼,對不起。」他對螞蟻說。

羅輯艱難地站了起來,在虛弱的顫抖中,他只有扶著墓碑才能站住。他騰出一隻手來,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泥漿的濕衣服和蓬亂的頭髮,隨後摸索著,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個金屬管狀物,那是一支已經充滿電的手槍。

然後,他面對著東方的晨光,開始了地球文明和三體文明的最後對決。

「我對三體世界說話。」羅輯說,聲音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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