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羅輯明白了,在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是什麼觸動了他心中最柔軟的東西,使他覺得整個世界對她都是一種傷害,使他願意用盡一生去保護她。就是她那清澈純真的目光中隱藏著的淡淡的憂傷,這憂傷就像壁爐的火光,柔和地拂照在她的美麗之上,真的像背景音樂般讓他覺察不到,但悄悄滲入到他的潛意識之中,一步步把他拉向愛情的深淵。
「我不可能找到她們了,是嗎?」羅輯問。
「是的,我說過,這是PDC的決議。」
「那我就和她們一起去末日。」
「可以。」
羅輯本以為會被拒絕,但同上次他要放棄面壁者身份一樣,薩伊的回答幾乎無縫隙地緊跟而來,他知道,事情遠不像這個回答那麼簡單,於是問:「有什麼問題嗎?」
薩伊說:「沒有,這次真的可以。你知道,從面壁計畫誕生起,國際社會就一直存在著反對的聲音,而且,不同的國家出於自己的利益,大都支持面壁者中的一部分而反對另一部分,總有想擺脫你的一方。現在,第一位破壁人的出現和泰勒的失敗,使得面壁計畫反對派的力量增強了,與支持力量處於僵持狀態。如果你在這時提出直達末日的要求,無疑給出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衷方案。但,羅輯博士,你真的願意這樣做嗎,在全人類為生存而戰的時候?」
「你們政治家動輒奢談全人類,但我看不到全人類,我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的人。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普通人,擔負不起拯救全人類的責任,只希望過自己的生活。」
「好吧,庄顏和你們的孩子也是這一個一個人中的兩個,你也不想承擔對她們的責任嗎?就算庄顏傷害了你,看得出你仍然愛她,還有孩子。自從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最後證實三體入侵以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人類將抵抗到底。你的愛人和孩子在四個世紀後醒來時,將面臨末日的戰火,而那時的你,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再也投有能力保護她們,她們只能和你一起,在地獄般的生活中目睹世界的最後毀滅,你願意這樣么,這就是你帶給愛人和孩子的生活?」
羅輯無語了。
「你不用想別的,就想想四個世紀後,在末日的戰火里,她們見到你時的目光吧!她們見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一個把全人類和自己最愛的人一起拋棄的人,一個不願救所有的孩子,甚至連自己孩子也不想救的人。作為一個男人,你能承受這樣的目光?」
羅輯默默低下頭,夜雨落在湖邊的草叢中,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無數傾訴聲。
「你們真的認為,我能改變這一切?」羅輯抬起頭問。
「為什麼不試試?在所有面壁者中,你很可能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我這次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
「那你說吧,為什麼選中我?」
「因為在全人類中,你是唯一一個三體文明要殺的人。」
羅輯靠著柱子,雙眼盯著薩伊,其實他什麼都沒看見,他在極力回憶。
薩伊接著說:「那起車禍,其實是針對你的,只是意外撞中了你的女友。」
「可那次真的是一起意外車禍,那輛車是因為另外兩輛車相撞而轉向的。」
「他們為此準備了很長時間。」
「但那時我只是個沒有任何保護的普通人,殺我很容易的,何必搞得這麼複雜?」
「就是為了使謀殺像意外事故,不引起任何注意。他們幾乎做到了,那一天,你所在的城市發生了五十一起交通事故,死亡五人。但潛伏在地球三體組織內部的偵察員有確切情報:這是ETO精心策劃的謀殺!最令人震驚的是:指令直接來自三體世界,通過智子傳達給伊文斯,這是迄今為止,它們發出的唯一的刺殺命令。」
「我嗎?三體文明要殺我?原因呢?」羅輯再次對自己有一種陌生感。
「不知道,現在沒有人知道,伊文斯可能知道,但他死了。謀殺指令中『不引起任何注意』的要求顯然是他附加的,這也進一步說明了你的重要性。」
「重要性,」羅輯搖頭苦笑,「您看看我,真的像一個擁有超能力的人嗎?」
「你沒有超能力,也別向那方面想,那會使你誤人歧途的!」薩伊抬起一隻手以強調自己的話,「對你早有過專門研究,你沒有超能力,不管是超自然能力,還是在已知自然規律內的超技術能力,你都沒有,正如你所說:你是個普通人,作為學者你也是個普通的學者,沒有什麼過人之處,至少我們沒有發現。伊文斯在謀殺令中附加的要求:不引起注意,也問接證明了這一點,因為這說明你的能力也可能被別人所擁有。」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這些?」
「怕影響到你可能擁有的那種能力,由於未知因素太多,我們認為最好能讓你順其自然。」
「我曾經打算從事宇宙社會學研究,因為……」這時,羅輯意識深處有一個聲音輕輕說:你是面壁者!他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這個聲音,他還彷彿聽到了另一個並不存在的聲音,那是在周圍飛行的智子的嗡嗡聲,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幾個螢火蟲般迷離的光點。第一次,羅輯做出丁一個面壁者應有的舉動,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只是說:「是不是與這個有關係?」
薩伊搖了搖頭,「應該沒有關係,據我們所知,這只是你提出的一個科研選題申請,研究還沒有開始,更沒有任何成果。況且,即使你真的從事了這項研究,我們也很難指望得到比其他學者更有價值的成果。」
「此話怎講?」
「羅輯博士,我們現在的談話只能是坦率的。據我們了解,你作為一名學者是不合格的,你從事研究,既不是出於探索的慾望,也不是出於責任心和使命感,只是把它當做謀生的職業而已。」
「現在不都這樣嗎?」
「這當然無可厚非,但你有很多與一名嚴肅和敬業的學者不相稱的行為: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強,常常以投機取巧為手段,嘩眾取寵為目的,還有過貪污研究經費的行為;從人品方面看,你玩世不恭,沒有責任心,對學者的使命感更是抱著一種嘲笑的態度……其實我們都清楚,對人類的命運你並不在意。」
「所以你們用這種卑鄙的方式來要挾我……您一直輕視我,是嗎?」
「通常情況下,你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承擔任何重要職責的,但現在有一點壓倒了一切:三體世界怕你。請你做自己的破壁人,找出這是為什麼。」
薩伊說完,轉身走下門廊,坐進了在那裡等候的汽車,車開動後很快消失在雨霧中。
羅輯站在那裡,失去了時間感。雨漸漸停了,風大了起來,颳走了夜空中的烏雲,當雪山和一輪明月都露出來時,世界沐浴在一片銀光中,在轉身走進房門前,羅輯最後看了一眼這銀色的伊甸園,在心裡對庄顏和孩子說:「親愛的,在末日等我吧。」
站在「高邊疆」號空天飛機投下的大片陰影中,仰望著它那巨大的機體,章北海不由想起了「唐」號航空母艦,後者早已被拆解,他甚至有這樣的想像:「高邊疆」號機殼上是不是真的有幾塊「唐」號的鋼板,經過三十多次太空飛行歸來時再人大氣層的燃燒,在「高邊疆」號寬闊的機腹上留下了燒灼的色彩,真的很像建造中的「唐」號,兩者有著幾乎一樣的滄桑感,只是機翼下掛著的兩個圓柱形助推器看上去很新,像是歐洲修補古建築時的做法:修補部分呈全新的與原建築形成鮮明對比的色彩,以提醒參觀者這部分是現代加上的。確實,如果去掉這兩個助推器,「高邊疆」號看上去就像是一架古老的大型運輸機。
空天飛機其實是很新的東西,是這五年航天技術不多的突破之一,同時也可能是化學動力航天器的最後一代了。空天飛機的概念在上世紀就已經提出,是太空梭的換代產品,它可以像普通飛機一樣從跑道起飛,以常規的航空飛行升至大氣層頂端,再啟動火箭發動機開始航天飛行,進入太空軌道。「高邊疆」號是目前已經投入使用的四架空天飛機中的一架,更多的空天飛機正在建造中,將在不久的未來擔負起建造太空電梯的任務。
「本來以為,我們這輩子沒機會上太空了,」章北海對前來送行的常偉思說,他將和其他二十名太空軍軍官一起,乘坐「高邊疆」號登上國際空間站,他們都是三個戰略研究室的成員。
「有沒出過海的海軍軍官嗎?」常偉思笑著問。
「當然有,很多。在海軍中,有人謀求的就是不出海,但我不是這種人。」
「北海啊,你還應該清楚一點:現役航天員仍屬於空軍編製,所以,你們是太空軍中第一批進入太空的人。」
「可惜沒什麼具體任務。」
「體驗就是任務嘛,太空戰略的研究者,當然應該有太空意識。空天飛機出現以前這種體驗不太可能,上去一個人花費就是上千萬,現在便宜多了,以後要設法讓更多的戰略研究人員上太空,我們畢竟是屬於太空的軍種,現在呢,太空軍竟像一個空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