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開始上山,隨著高度的增加,植被漸漸稀疏,出現了裸露的黑色岩石,有一段路,他們彷彿行駛在月球表面。但很快,汽車開上了雪線,周圍一片潔白,空氣中充滿著清冽的寒冷。羅輯從車后座上的一個旅行袋中找出羽絨服,兩人穿上後繼續前行。沒走多遠就遇到了一個路障,道路正中的一個醒目的標誌牌上有這樣的警示:這個季節有雪崩危險,前方道路封閉。於是他們下車,走到路旁的白雪中。
這時太陽已經西斜,周圍的雪坡處於陰影中,純凈的雪呈現一種淡藍色,似乎在發著微弱的熒光,而遠方如刀鋒般陡峭的雪峰仍處於陽光中,把燦爛的銀光撒向四方,這光芒完全像雪自己發出的,彷彿照亮這世界的從來就不是太陽,而只是這座雪峰。
「好了,現在畫里都是空白了。」羅輯伸開雙手轉了一圈說。
庄顏欣喜地看著這潔白的世界:「羅老師,我真的畫過一幅這樣的畫!遠看就是一張白紙,畫幅上幾乎全是空白,近看會發現左下角有幾枝細小的蘆葦,右上角有一隻幾乎要消失的飛鳥,空白的中央,有兩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人兒……這是我最得意的作品。」
「能想像出來,那畫兒一定很美的……那麼,庄顏,就在這空白世界裡,你有興趣知道自己的工作嗎?」
庄顏點點頭,很緊張的樣子。
「你知道面壁計畫是什麼,它的成功依賴於它的不可理解,面壁計畫的最高境界,就是除了面壁者本人,地球和三體世界都無人能夠理解它。所以,庄顏,不管你的工作多麼不可思議,它肯定是有意義的,不要試圖去理解它,努力去做就是了。」
庄顏緊張地點點頭:「嗯,我理解,」她又笑著搖搖頭,「呵,不不,我是說我知道。」
羅輯看著雪中的庄顏,在這純潔雪白幾乎失去立體感的空間中,世界為她隱去了,她是唯一的存在。兩年前,當他創造的那個文學形象在想像中活起來的時候,羅輯體會到了愛情;而現在,就在這大自然畫卷的空白處,他明白了愛的終極奧秘。
「庄顏,你的工作就是:使自己幸福快樂。」
庄顏睜大了雙眼。
「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最快樂的女孩兒,是面壁計畫的一部分。」
庄顏的雙眸中映著那照亮世界的雪峰的光芒,在她純凈的目光中,種種複雜的感情如天上的浮雲般掠過。雪山吸收了來自外界的一切聲音,寂靜中羅輯耐心地等待著,終於,庄顏用似乎來自很遠的聲音問道:
「那……我該怎麼做呢?」
羅輯顯得興奮起來:「隨你怎麼做啊!明天,或是我們回去後的今天晚上,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作為面壁者,我會儘可能幫助你實現一切。」
「可我……」女孩兒看著羅輯,顯得很無助,「羅老師,我……不需要什麼啊。」
「怎麼會呢?誰都需要些什麼的!男孩兒女孩兒們不都在拚命追逐嗎?」
「我……」追逐過嗎?「庄顏緩緩搖搖頭,」好像沒有的。「
「是,你是個風清雲淡的女孩兒,但總是有夢想的,比如,你喜歡畫畫兒,難道不想到世界上最大的畫廊或美術館去舉辦個人畫展?」
庄顏笑了起來,好像羅輯變成了一個無知的孩子,「羅老師,我畫畫是給自己看的,沒想過你說的那些。」
「好吧,你總夢想過愛情吧?」羅輯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話,「你現在有條件了,可以去尋找啊。」
夕陽正在從雪峰上收回它的光芒,庄顏的眸子暗了一些,目光也變得柔和起來,她輕聲說:「羅老師,那是能找來的嗎?」
「那倒是。」羅輯冷靜下來,點點頭,「那麼,我們這樣吧:不考慮長遠,只考慮明天,明天,明白嗎?明天你想去哪裡,幹什麼?明天你怎樣才能快樂?這總能想出來吧。」
庄顏認真地想了很長時間,終於猶豫地問:「我要說了,真的能行嗎?」
「肯定行,你說吧。」
「那,羅老師,你能帶我去盧浮宮嗎?」
當泰勒眼睛上的蒙布被摘掉時,他並沒有因不適應光亮而眯眼,這裡很暗,其實即使有很亮的燈,這裡仍是暗的,因為光線被岩壁吸收了,這是一個山洞。
泰勒聞到了藥味,並看到山洞裡布置得像一個野戰醫院,有許多打開的鋁合金箱子,裡面整齊地擺滿了藥品;還有氧氣瓶、小型紫外線消毒櫃和一盞攜帶型無影燈,以及幾台像是攜帶型X光機和心臟起搏器的醫療儀器。所有這些東西都像是剛剛打開包裝,並隨時準備裝箱帶走的樣子。泰勒還看到掛在岩壁上的兩支自動步槍,但它們和後面岩石的顏色相近,不容易看出來。有一男一女兩個人從他身邊無表情地走過,他們沒穿白衣,但肯定是醫生和護士。
病床在山洞的盡頭,那裡是一片白色:後面的帷帳、床上的老人蓋著的床單、
老人的長鬍須、他頭上的圍巾,甚至他的臉龐,都是白色的,那裡的燈光像燭光,把一部分白色隱藏起來,另一部分鍍上弱弱的金輝,竟使得這景象看上去像一幅描繪聖人的古典油畫。
泰勒暗自啐了一口,媽的該死,你怎麼能這樣想!
他向病床走去,努力克服胯骨和大腿內側的疼痛,使步伐有尊嚴地穩健。他在病床前站住了,站在這個這些年來他和他的政府都朝思暮想要找到的人面前,有點不敢相信現實。他看著老人蒼白的臉,這果然像媒體上說的,是世界上最和善的臉。
人真是個奇怪的東西。
「很榮幸見到您。」泰勒微微鞠躬說。
「我也很榮幸。」老人禮貌地說,沒有動,他的聲音細若遊絲,但卻像蛛絲一樣柔韌,難以被拉斷。老人指指腳邊的床沿,泰勒小心地在那裡坐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親近的表示,因為床邊也確實沒有椅子,老人說:「路上受累了,第一次騎騾子吧?」
「哦,不,以前遊覽科羅拉多大峽谷時騎過一次。」泰勒說,但那次腿可沒磨得這麼痛,「您的身體還好嗎?」
老人緩緩地搖搖頭,「你想必也能看出來,我活不了多久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突然透出一絲頑皮的光芒,「我知道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希望看到我病死的人之一,真的很對不起。」
後面這句話中的譏諷意味刺痛了泰勒,但說的也確實是事實。泰勒以前最恐懼的事情就是這人病死或老死。國防部長曾經不止一次地祈禱,在這人自然死亡之前,讓美國的巡航導彈或特種部隊的子彈落到他頭上,哪怕是提前一分鐘也好啊!自然死亡將是這個老人最終的勝利,也是反恐戰爭慘重的失敗,現在這個人正在接近這個輝煌。其實以前機會也是有的,有一次,一架「食肉動物」無人機在阿富汗北部山區一所偏僻的清真寺院落里拍到了他的圖像,操縱飛機直接撞上去就能創造歷史,更何況當時無人機上還帶著一枚「地獄火」導彈,可是那名年輕的值班軍官在確認了目標的身份後,不敢擅自決定,只好向上請示,再回頭看時目標已經消失了。當時被從床上叫起來的泰勒怒火萬丈,咆哮著把家裡珍貴的中國瓷器摔得粉碎……
泰勒想轉移這尷尬的話題,就把隨身帶著的手提箱放到床沿上:「我給您帶了一份小禮物,」他打開手提箱,拿出一套精裝的書籍,「這是最新阿拉伯文版的。」
老人用瘦如乾柴的手吃力地抽出最下面的那一本:「哦,我只看過前三部曲,後面的當時也託人買了,可沒有時間看,後來就弄丟了……真的很好,哦,謝謝,我很喜歡。」
「有這麼一種傳說,據說您是以這套小說為自己的組織命名的?」
老人把書輕輕地放下,微微一笑:「傳說就讓它永遠是傳說吧,你們有財富和技術,我們只有傳說了。」
泰勒拿起老人剛放下的那本書,像牧師拿《聖經》似的對著他:「我這次來,是想讓您成為謝頓 。」
那種頑皮戲謔的光芒又在老人眼中出現:「哦?我該怎麼做?」
「讓您的組織保存下來。」
「保存到什麼時候?』
「保存四個世紀,保存到末日之戰。」
「您認為這可能么?」
「如果它不斷發展自己,是可能的,讓它的精神和靈魂滲透到太空軍中,您的組織最後也將成為太空軍的一部分。」
「是什麼讓您這麼看重它?」老人話中的諷刺色彩越來越重了。
「因為它是人類少有的能用生命作為武器打擊敵人的武裝力量。您知道,人類的基礎科學已經被智子鎖死,相應的,計算機和人工智慧的進步也是有限的,末日之戰中,太空戰機還得由人來操縱,球狀閃電武器需要抵近攻擊,這隻有擁有那種敢死精神的軍隊才能做到!」
「那您這次來,除了這幾本書,還給我們帶來了什麼,」
泰勒興奮地從床上站了起來:「那要看你們需要什麼了,只要能使您的組織存在下去,我能提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