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八章

史強很快回來了,對羅輯說:「可以了,就在這兒見呢,還是換個地方,醫生說你起來走路沒問題的。」

羅輯本想說換個地方,井起身下床,但轉念一想,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更合自己的意,就又在床上躺了下來:「就在這兒吧。」

「他們正在過來,還要等一會兒,你先吃點兒東西吧,離飛機上吃飯已經過去一整天了。我先去安排一下。」史強說完,起身又出去了。

羅輯剛吃完飯,兇手就被帶了進來,他是一個年輕人,有著一副英俊的歐洲面孔,但最大的特徵是他那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像是長在他臉上似的,從不消退。

他沒有戴手銬什麼的,但一進來就被兩個看上去很專業的押送者按著坐在椅子上,同時病房門口也站了兩個人,羅輯看到他們佩著的胸卡上有三個字母的部門簡寫,但既不是FBI也不是CIA。

羅輯儘可能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但兇手立刻揭穿了他:「博士,好像沒有這麼嚴重吧。」兇手說這話的時候笑了笑,這是另一種笑,疊加在他那永遠存在的微笑上,像浮在水上的油漬,轉瞬即逝,「我很抱歉。」

「抱歉殺我?」羅輯從枕頭上轉頭看著兇手說。

「抱歉沒殺了您,本來我認為在這樣的會議上您是不會穿防彈衣的,沒想到您是個為了保命不拘小節的人,否則,我就會用穿甲彈,或乾脆朝您的頭部射擊,那樣的話,我完成了使命,您也從這個變態的、非正常人所能承擔的使命中解脫了。」

「我已經解脫了,我向聯合國秘書長拒絕了面壁者使命,放棄了所有的權力和責任,她也代表聯合國答應了。當然,這些你在殺我的時候一定還不知道,ETO白自浪費了一個優秀殺手。」

兇手臉上的微笑變得鮮明了,就像調高了一個顯示屏的亮度:「您真幽默。」

「什麼意思?我說的都是絕對真實的,不信……」

「我信,不過,您真的很幽默。」兇手說,仍保持著那鮮明的微笑,這微笑羅輯現在只是無意中淺淺地記下了,但很快它將像灼熱的鐵水一般在他的意識中烙下印記,讓他疼痛一生。

羅輯搖搖頭,長出一口氣仰面躺著,不再說話。

兇手說:「博士,我們的時間好像不多,我想您叫我來不僅僅是要開這種幼稚的玩笑吧。」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是這樣,對於一個面壁者而言,您的智力是不合格的。羅輯博士,您太不LOGIC了,看來我的生命真的是浪費了。」兇手說完抬頭看看站在他身後充滿戒備的兩個人,「先生們,我想我們可以走了。」

那兩人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羅輯,羅輯沖他們擺擺手,兇手便被帶了出去。

羅輯從床上坐起來,回味著兇手的話,有一種詭異的感覺,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但他又不知道是哪裡不對。他下了床,走了兩步,除了胸部隱隱作疼外沒什麼大礙。他走到病房的門前,打開門向外看了看,門口坐著的兩個人立刻站了起來,他們都是拿著衝鋒槍的警衛,其中一人又對著肩上的步話機說了句什麼。

羅輯看到明凈的走廊里空蕩蕩的,但在盡頭也有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他關上門,回到窗前拉開窗帘,從這裡高高地看下去,發現醫院的門前也布滿了全副武裝的警衛,還停著兩輛綠色的軍車,除了偶爾有一兩個穿白衣的醫院人員匆匆走過外,沒看到其他的人。仔細看看,還發現對面的樓頂上也有兩個人正在用望遠鏡觀察著四周,旁邊架著狙擊步槍,憑直覺,他肯定自己所在的樓頂上也布置著這樣的警衛狙擊手。這些警衛不是警方的人,看裝束都是軍人。羅輯叫來了史強。

「這醫院還處在嚴密警戒中,是嗎?」羅輯問。

「是的。」

「如果我讓你們把這些警戒撤了,會怎麼樣?」

「我們會照辦,但我建議你不要這樣做,現在很危險的。」

「休是什麼部門的?負責什麼?」

「我屬於國家地球防務安全部,負責你的安全。」

「可我現在不是面壁者了,只是一個普通公民,就算是有生命危險,也應是警方的普通事務,怎麼能享受地球防務安全部門如此級別的保衛?而且我讓撤就撤,我讓來就來,誰給我這種權力?」

史強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像是一個橡膠面具似的,「給我們的命令就是這樣。」

「那個……坎特呢,」

「在外面。」

「叫他來!」

大史出去後,坎特很快進來了,他又恢複了聯合國官員那副彬彬有禮的表情。

「羅輯博士,我本想等您的身體恢複後再來看您。」

「你現在在這裡幹什麼?」

「我負責您與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日常聯絡。」

「可我已經不是面壁者了!」羅輯大聲說,然後問,「面壁計畫的新聞發布了嗎?」

「向全世界發布了。」

「那我拒絕做面壁者的事呢?」

「當然也在新聞里。」

「是怎麼說的?」

「很簡單:在本屆特別聯大結束後,羅輯聲明拒絕了面壁者的身份和使命。」

「那你還在這裡幹什麼?」

「我負責您的日常聯絡。」

羅輯茫然地看著坎特,後者也像是藏著和大史一樣的橡皮面具,什麼都看不出來。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走了,您好好休息吧,可以隨時叫我的。」坎特說,然後轉身走去,剛走到門口,羅輯就叫住了他。

「我要見聯合國秘書長。」

「面壁計畫的具體指揮和執行機構是行星防禦理事會,最高領導人是PDC輪值主席,聯合國秘書長對PDC沒有直接的領導關係。」

羅輯想了想說:「我還是見秘書長吧,我應該有這個權利。」

「好的,請等一下。」坎特轉身走出病房,很快回來了,他說,「秘書長在辦公室等您,我們這就動身嗎?」

聯合國秘書長的辦公室在秘書處大樓的三十四層,羅輯一路上仍處於嚴密的保護下,簡直像被裝在一個活動的保險箱中。辦公室比他想像的要小,也很簡樸,辦公桌後面豎立著的聯合國旗幟佔了很大空間,薩伊從辦公桌後走出來迎接羅輯。

「羅輯博士,我本來昨天就打算到醫院去看您的,可您看……」她指了指堆滿文件的辦公桌,那裡唯一能顯示女主人個人特點的東西僅是一隻精緻的竹製筆筒。

「薩伊女士,我是來重申我會議結束後對您的聲明的。」羅輯說。

薩伊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要回國,如果現在我面臨危險的話,請代我向紐約警察局報案,由他們負責我的安全,我只是一個普通公民,不需要PDC來保護我。」

薩伊又點點頭:「這當然可以做到。不過我還是建議您接受現在的保護,因為比起紐約警方來,這種保護更專業更可靠一些。」

「請您誠實地回答我:我現在還是面壁者嗎?」

薩伊回到辦公桌後面,站在聯合國旗幟下,對羅輯露出微笑:「您認為呢?」

同時,她對著沙發做著手勢請羅輯坐下。

羅輯發現,薩伊臉上的微笑很熟悉,這種微笑他在那個年輕的兇手臉上也見過,以後,他也將會在每一個面對他的人的臉上和目光中看到。這微笑後來被稱為「對面壁者的笑」,它將與蒙娜麗莎的微笑和柴郡貓的露齒笑一樣著名。薩伊的微笑終於讓羅輯冷靜下來,這是自她在特別聯大主席台上對全世界宣布他成為面壁者以來,他第一次真正的冷靜。他在沙發上緩緩地坐下,剛剛坐穩,就明白了一切。

天啊!

僅一瞬間,羅輯就悟出了面壁者這個身份的實質。正如薩伊曾說過的,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徵求意見的;而面壁者的使命和身份一旦被賦予,也不可能拒絕或放棄。這種不可能並非來自於誰的強制,而是一個由面壁計畫的本質所決定的冷酷邏輯,因為當一個人成為面壁者後,一層無形的不可穿透的屏障就立刻在他與普通人之間建立起來,他的一切行為就具有了面壁計畫的意義,正像那對面壁者的微笑所表達的含義:

我們怎麼知道您是不是已經在工作了?

羅輯現在終於明白,面壁者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詭異的使命,它的邏輯冷酷而變態,但卻像鎖住普羅米修斯的鐵環般堅固無比。這是一個不可撤銷的魔咒,面壁者根本不可能憑自身的力量打破它。不管他如何掙扎,一切的一切都在對面壁者的微笑中被賦予了面壁計畫的意義:

我們怎麼知道您是不是在工作?

一股從未有過的衝天怒火湧上羅輯的心頭,他想聲嘶力竭地大叫,想問候薩伊和聯合國的母親,再問候特別聯大所有代表和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母親,問候全人類的母親,最後問候三體人那並不存在的母親。他想跳起來砸東西,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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