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五章

一天在圖書館,羅輯想像她站在遠處的一排書架前看書,他為她選了他最喜歡的那一身衣服,只是為了使她的嬌小身材在自己的印象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她從書上抬起頭來,遠遠地看了他一眼,沖他笑了一下。

羅輯很奇怪,我沒讓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經留在記憶中,像冰上的水漬,永遠擦不掉了。

真正的轉機發生在第二天夜裡。這天晚上風雪交加,氣溫驟降,在溫暖的宿舍里,羅輯聽著外面狂風怒號,蓋住了城市中的其他聲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響,向外看一眼也只見一片雪塵。這時,城市似乎已經不存在了,這幢教工宿舍樓似乎是孤立在無際的雪原上。羅輯躺回床上,進入夢鄉前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這鬼天氣,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該多冷啊。他接著安慰自己:沒關係。

你不讓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這次他的想像失敗了,她仍在外面的風雪中行走著,像一株隨時都會被寒風吹走的小草,她穿著那件白色的大衣,圍著那條紅色的圍巾,飛揚的雪塵中也只能隱約看到紅圍巾,像在風雪中掙扎的小火苗。

羅輯再也不可能人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後來又披衣坐到沙發上,本來想抽煙的,但想起她討厭煙味,就沖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著。他必須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風雩揪著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個人,如此想念一個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樣燃燒起來時,她輕輕地來了,嬌小的身軀裹著一層外面的寒氣,清涼中卻有股春天的氣息;她劉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瑩的水珠。她解開紅圍巾,把雙手放在嘴邊呵著。他握住她纖細的雙手,溫暖著這冰涼的柔軟,她激動地看著他,說出了他本想問候她的話:

「你還好嗎?」

他只是笨拙地點點頭,幫她脫下了大衣。「快來暖和暖和吧。」他扶著她柔軟的雙肩,把她領到壁爐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爐前的毯子上,看著火光幸福地笑著。

媽的,我這是怎麼了?羅輯站在空蕩蕩的宿舍中央對自己說。其實隨便寫出五萬字,用高檔銅板紙列印出來,PS一個極其華麗的封面和扉頁,用專用裝訂機裝釘好。再拿到商場禮品部包裝一下,生日那天送給白蓉不就完了嗎?何至於陷得這麼深?這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雙眼濕潤了。緊接著,他又有了另一個驚奇:壁爐?我他媽的哪兒來的壁爐?我怎麼會想到壁爐?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爐,而是壁爐的火光,那種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憶了一下剛才壁爐前火光中的她……

啊不!別再去想她了,這會是一場災難!睡吧!

出乎羅輯的預料,這一夜他並沒有夢到她,他睡得很好,感覺單人床是一條漂浮在玫瑰色海洋上的小船。第二天清晨醒來時,他有一種獲得新生的感覺,覺得自己像一根塵封多年的蠟燭,昨夜被那團風雪中的小火苗點燃了。他興奮地走在通向教學樓的路上,雪後的天空灰濛濛的,但他覺得這比萬里晴空更晴朗;路旁的兩排白楊沒有掛上一點兒雪,光禿禿地直指寒天,但在他的感覺中,它們比春天時更有生機。

羅輯走上講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她又出現了,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個人,與前面的其他學生拉開了很遠的距離。她那件潔白的大衣和紅色的圍巾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只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高領毛衣,她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低頭翻課本,而是再次對他露出那雪後朝陽般的微笑。

羅輯緊張起來,心跳加速,不得不從教室的側門出去,站在陽台上的冷空氣中鎮靜了一下,只有兩次博士論文答辯時他出現過這種狀態。接下來羅輯在講課中盡情地表現著自己,旁徵博引,激揚文字,競使得課堂上出現了少有的掌聲。

她沒有跟著鼓掌,只是微笑著對他頷首。

下課後,他和她並肩走在那條沒有林蔭的林蔭道上,他能聽到她藍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吱吱聲。兩排冬天的白楊靜靜地傾聽著他們心巾的交談。

「你講得真好,可是我聽不太懂。」

「你不是這個專業的吧?」

「嗯,不是。」

「你常這樣去聽別的專業課嗎?」

「只是最近幾天,常隨意走進一間講課的階梯教室去坐一會兒。我剛畢業。

就要離開這兒了,突然覺得這兒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以後的三四天里,羅輯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來,他獨處的時間多了。喜歡一個人散步,這對於白蓉也很好解釋:他在構思給她的生日禮物,而他也確實沒有騙她。

新年之夜,羅輯買了一瓶以前自己從來不喝的紅葡萄酒,回到宿舍後,他關上電燈,在沙發前的茶几上點上蠟燭,當三支蠟燭都亮起時,她無聲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著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興起來。

「怎麼?」

「你到這邊看嘛,蠟燭從對面照過來,這酒真好看。」

浸透了燭光的葡萄酒,確實呈現出一種只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像死去的太陽。」羅輯說。

「不要這樣想啊,」她又露出那種讓羅輯心動的真摯,「我覺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麼不說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歡晚霞。」

「為什麼?」

「晚霞消失後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後,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現實了。」

「是,是啊。」

他們談了很多,什麼都談,在最瑣碎的話題上他們都有共同語言,直到羅輯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進肚子為止。

羅輯暈乎平地躺在床上,看著茶几上即將燃盡的蠟燭,燭光中的她已經消失了。但羅輯並不擔心,只要他願意,她隨時都會出現。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羅輯知道這是現實中的敲門聲,與她無關,就沒有理會。

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白蓉。她打開了電燈,像打開了灰色的現實。看了看燃著蠟燭的茶几,然後在羅輯的床頭坐下,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還好。」

「好什麼?」羅輯用手擋著刺目的電燈光。

「你還沒有投入到為她也準備一隻酒杯的程度。」

羅輯捂著眼睛沒有說話,白蓉拿開了他的手,注視著他問:

「她活了,是嗎?」

羅輯點點頭,翻身坐了起來:「蓉,我以前總是以為,小說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讓她是什麼樣兒她就是什麼樣兒,作者讓地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就像上帝對我們一樣。」

「錯了!」白蓉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著。「現在你知道錯了,這就是一個普通寫手和一個文學家的區別。文學形象的塑造過程有一個最高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小說中的人物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制這些人物,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只是好奇地跟著他們,像偷窺狂一般觀察他們生活中最細微的部分,記錄下來,就成為了經典。」

「原來文學創作是一件變態的事兒。」

「至少從莎士比亞到巴爾扎克到托爾斯泰都是這樣,他們創造的那些經典形象都是這麼著從他們思想的子宮中生出來的。但現在的這些文學人已經失去了這種創造力,他們思想中所產生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殘片和怪胎,其短暫的生命表現為無理性的晦澀的痙攣,他們把這些碎片掃起來裝到袋子里,貼上後現代啦解構主義啦象徵主義啦非理性啦這類標籤賣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成了經典的文學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個形象,而且是最容易的一個;而那些經典文學家,他們在思想中能催生成百上千個這樣的形象,形成一幅時代的畫卷,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過你能做到這點也不容易,我本來以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過嗎?」

「也是只有一次。」白蓉簡單地回答,然後迅速轉移話鋒,接住羅輯的脖子說,「算了,我不要那生目禮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好嗎?」

「如果這一切繼續下去會怎麼樣?」

白蓉盯著羅輯研究了幾秒鐘,然後放開了他,笑著搖搖頭:「我知道晚了。」

說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計時,接著,一直響著音樂的教學樓那邊傳來一陣歡笑聲,操場上有人在燃放煙花,看看錶,羅輯知道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剛剛過去。

「明天放假,我們出去玩好嗎?」羅輯仰躺在床上問,他知道她已經出現在那個並不存在的壁爐旁了。

「不帶她去嗎?」她指指仍然半開著的門。一臉天真地問。

「不,就我們倆。你想去哪兒?」

她人神地看著壁爐中跳動的火苗,說:「去哪兒不重要,我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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