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面壁者 第四章

小張走後,羅輯和史強坐到沙發上,各自系好安全帶。羅輯四下看看,除了窗子是圓的,有窗的那面牆有些弧度外,一切都是那麼普通和熟悉,以至於他們倆系著安全帶坐在這問普通辦公室里感覺怪怪的。但很快引擎的轟鳴和微微的震動提醒他們是在一架飛機上,飛機正在向起飛跑道滑行,幾分鐘後,隨著引擎聲音的變化,超重使兩人陷進沙發中。來自地面的震動消失後,辦公室的地板在他們面前傾斜了。隨著飛機的上升,在地面已經落下去的夕陽又把一束光從舷窗投進來,就在十分鐘前,同一個太陽也把今天的最後一束夕照投進章北海父親的病房中。

當羅輯所乘的飛機飛越海岸時,在他一萬米的下方,吳岳和章北海再次注視著建造中的「唐」號。在以前和以後所有的時間裡,這是羅輯距這兩位軍人最近的一次。

像上次一樣,「唐」號巨大的船體籠罩在剛剛降臨的暮色中,船殼中國科上的焊花似乎不像上次那麼密了,照在上面的燈光也暗了許多。而這時,吳岳和章北海已經不屬於海軍了。

「聽說,總裝備部已經決定停止『唐』號工程了。」章北海說。

「這與我們還有關係嗎?」吳岳冷漠地回答,目光從「唐」號上移開,遙望著西天殘存的那一抹晚霞。

「自從進入太空軍後,你的情緒一直很低落。」

「你應該知道原因吧,你總是能輕易看到我的思想,有時候看得比我還透徹,經你提醒,我才知道自己真正想的是什麼。」

章北海轉身直視著吳岳:「對於投身於一場註定要失敗的戰爭,你感到悲哀。

你很羨慕最後的那一代太空軍,在年輕時就能戰鬥到最後,與艦隊一起埋葬在太空。但把一生的心血耗盡在這樣一個毫無希望的事業上,對你來說確實很難。」

「有什麼要勸我的嗎?」

「沒有,技術崇拜和技術制勝論在你的思想中是根深蒂固的,我早就知道改變不了體,只能儘力降低這種思想對工作造成的損害。另外,對這場戰爭,我並不認為人類的勝利是不可能的。」

吳岳這時放下了冷漠的面具,迎接著章北海的目光:「北海,你以前曾經是一個很現實的人,你反對建造『唐』號,曾經多次在正式場合對建立遠洋海軍的理念提出過質疑,認為它與國力不相符,你認為我們的海上力量應該在近海隨時處於岸基火力的支援和保護之下,這種想法被少壯派們罵為烏龜戰略,但你一直堅持……那麼現在,你對這場星際戰爭的必勝信念是從哪兒來的,你真的認為小木船能擊沉航空母艦?」

「建國初期,剛剛成立的海軍用木船擊沉過國民黨的驅逐艦;更早些,我軍也有騎兵擊敗坦克群的戰例。」

「你不至於把這些傳奇上升為正常、普適的軍事理論吧。」

「在這場戰爭中,地球文明不需要正常的普適的軍事理論,一次例外就夠了。」章北海朝吳岳豎起一根手指。

吳岳露出譏諷的笑:「我想聽聽你怎麼實現這次例外?」

「我當然不懂太空戰爭,但如果你把它類比為小木船對航母的話,那我認為只要有行動的膽略和必勝的信心,前者真的有可能擊沉後者。木船載上一支潛水員小分隊,埋伏在航母經過的航道上,當敵艦駛至一定距離時,潛水分隊下水,木船駛離,當航母駛過潛水分隊上方時,他們將炸彈安置在船底……當然這做起來極其困難,但並非不可能。」

吳岳點點頭,「不錯,有人試過的,二戰中英國人為了擊沉德軍提爾匹茲號戰列艦這麼干過,只不過用的是一艘微型潛艇;上世紀八十年代,在馬島戰爭時期,有幾個阿根廷特種兵帶著磁性水雷潛人義大利。企圖從水下炸沉停泊在巷口的英國軍艦。不過結果你也都知道。」

「但我們有的不止是小木船,一枚一千至兩千噸級的核彈完全可以製成一兩名潛水員能夠在水下攜帶的大小,如果把它貼到航母的船底,那就不止是擊沉它,最大的航母也將被炸成碎片。」

「有時候你是很有想像力的。」吳岳笑著說。

「我有的是勝利的信心。」章北海把目光移向「唐」號,遠處的焊花在他的眸中映出兩團小小的火焰。

吳岳也看著「唐」號,這一次他對她又有了新的幻象:她不再是一座被廢棄的古代要塞,而是一面更遠古的崖壁,壁上有許多幽深的山洞,那稀疏的焊花就是洞中搖曳的火光。

飛機起飛後,直到吃過晚飯,羅輯都沒有問史強諸如去哪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這類問題,如果他知道並且可以告訴自己,那他早就說了。羅輯曾有一次解開安全帶走到舷窗前,想向外面看,儘管他知道天黑後看不到什麼,但史強還是跟了過來,拉上了舷窗的隔板,說沒什麼好看的。

「咱們再聊會兒,然後去睡覺,好不好?」史強說,同時拿出煙來,但很快想到是在飛機上,又放了回去。

「睡覺?看來要飛很長時間了?」

「管它呢,這有床的飛機,咱們還不得好好享用一下。」

「你們只是負責把我送到目的地,是嗎?」

「你抱怨什麼,我們還得走回去呢!」史強咧嘴笑笑,對自己這話很得意,看來用殘醋的幽默折磨人是他的樂趣。不過他接著稍微嚴肅了一點,「你走的這一趟,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再說也輪不著我對你說什麼。放心,會有人對你把一切都交待清楚的。」

「我猜了半天,只想出一個可能的答案。」

「說說看,看是不是和我猜的一樣。」

「她應該是個普通人,那隻能是她的社會或家庭關係不一般。」羅輯不知道她的家庭,同前幾個情人一樣,就是她們說了他也不感興趣記不往。

「誰啊,哦,你那個一周情人?還是別再想她了吧,反正你不在乎。不過想也可以,照你說的,你把她的姓和臉與大人物們—個個對對?」

羅輯在腦子裡對了一陣兒,沒有對上誰。

「羅兄啊,你騙人在行嗎?」史強問,這之前羅輯發現了一個規律:他開玩笑時稱自己為老弟,稍微認真時稱為兄。

「我需要騙誰嗎?」

「當然需要了……那我就教教你怎麼騙人吧,當然對此我也不在行,我的工作更偏重於防騙和揭穿騙局。這樣,我給你講講審訊的幾個基本技巧,你以後有可能用得著,到時知己知彼容易對付些。當然,只是最基本最常用的,複雜的一時也說不清。先說最文的一種,也是最簡單的一種:拉單子,就是把與案子有關的問題列一個單子,單子上的問題越多越好,八竿子剛打著的全列上去,把關鍵要問的混在其中,然後一條一條地問,記下審訊對象的回答,然後再從頭問一遍,也記下回答,必要時可以問很多遍,最後對照這幾次的記錄,如果對象說假話,那相應的問題每次的回答是有出入的你別看這辦法簡單,沒有經過反偵查訓練的人基本上都過不了關,對付拉單子,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史強說著不由得又掏出煙來,但想起飛機上不能抽煙後又放回去。

「你問問看,這是專機,應該能抽煙的。」羅輯對史強說。

史強正說到興頭上,對羅輯打斷自己的話有些惱火,羅輯驚奇地看到他似乎是很認真的,要不就是這人的幽默感太強了。史強按下沙發旁邊的那個紅色送話器按鈕問了話,小張果然回答說請便。於是兩人拿出煙抽了起來。

「下一個,半文半武的。你能夠著煙灰缸吧,固定著的,得拔下來,好。這一招叫黑白臉。這種審訊需要多人配合,稍複雜一些。首先是黑臉出來,一般是兩人以上。他們對你很兇,可能動文的也可能動武的,反正很兇。這也是有策略的,不僅僅是讓你產生恐懼,更重要的是激發你的孤獨感,讓你感覺全世界除了想吃你的狼就再沒別的了。這時白臉出來了,肯定只有一個人,而且肯定長得慈眉善目,他制止了黑臉們,說你也是一個人,有人的權利,你們怎麼能這樣對待他?黑臉們說你走開,不要影響工作。白臉堅持,說你們真的不能這樣做!黑臉們說早就知道你幹不了這個,幹不了走人啊!白臉用身體護住你說:我要保護他的權利,保護法律的公正!黑臉們說你等著,明天你就滾蛋了!然後氣哼哼地走了。就剩你們倆時,白臉會替你擦擦汗呀血呀的,說別怕,有我在,他們不敢把你怎麼樣。不管我落到什麼下場,定會維護你的權利!你不想說就別說了,你有權沉默!接下來的事兒你就能想得出了,他這時成了你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最親的人,在他進一步的利誘下,你是不會沉默的……這一招對付知識分子最管用,但與前面拉單子不同,你一旦知道了,它就失效了。當然,以上講的一般都不單獨使用,真正的審訊是一個大工程,是多種技術的綜合……」

史強眉飛色舞地說著,幾乎想掙脫安全帶站起來,但羅輯聽著卻像掉進了冰窟窿,絕望和恐懼再一次攫住了他,史強注意到了這一點,打住了話頭。

「好了好了,不談審訊了,雖然這些知識你以後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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