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夢夜

說話的人是個女人,聲音十分溫柔,又帶著一點不在乎的爽快,聽得讓人心中十分熨帖。

緊接著,院子里似乎是丫鬟的人又道:「姑爺中了狀元後,夫人和小姐對姑娘也就越發過分了。」

「無事,今日他剛剛中第,自然諸多應酬,玉容也是不得已,杜鵑莫要胡說。」

狀元?沈玉容?姬蘅聽到這個名字,頃刻之間便明白過來。他知道沈玉容,前陣子的新科狀元,洪孝帝之前還告訴他,正準備賜沈玉容一座宅院。聽聞這位沈狀元出身平民之家,家境貧困,果不其然,住在這樣的陋巷之中。

姬蘅並不喜歡聽人家長里短的牆角,但今日他竟沒有離開,大約是心力交瘁,懶得動彈,也就坐在牆頭,靜靜的聽裡頭人訴說。

「可今日是迎春日,姑爺應酬也就罷了。夫人和小姐自個兒去趕廟會,獨獨剩下姑娘一人在府里,這不是故意刁難是什麼?姑娘也就是性子好,要是少爺在這裡,必然要為姑娘出頭。」

「海棠,你又在胡說了。」那女子的聲音仍然不以為意,含笑道:「他們不在,我正好躲些清凈,殊不知平日里裝模作樣做事也很累,能有片刻輕鬆,對我來說也求之不得。」

「他們沈家規矩也太多了,又不是什麼高門大戶,從前在薛家的時候,姑娘可不必如此辛苦。」

那院子里的丫鬟似乎對沈家格外不滿,一口一個「姑娘」,分明是把主母當做是外人了。姬蘅聽著聽著,也就想了起來,沈玉容的妻子,他其實是見過的。

燕京人都曉得他喜美惡丑,但凡是個美人,都要讓他過過眼,彷彿得了他的承認就有很大的殊榮似的。殊不知他並無此愛好,除了虞紅葉,天下間的女子在他眼中不過庸脂俗粉。聞人遙在酒樓之上遙遙將薛芳菲指給他看的時候,他的心中也滿是不屑。

這位薛芳菲,生的絕色傾城,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惜在姬蘅眼裡,實在一無是處。便看她對婆婆小姑態度的縱容和溫順,為了沈家委曲求全,姬蘅便覺得刺眼。只道「美則美矣毫無靈魂」。他沒想過他日後會喜歡什麼樣的女子,但這樣呆板如木偶,和所有官家夫人一般熱絡而狡詐,市儈藏於笑容之下的女子,他看也不會看一眼。這樣的人,又怎麼能稱得上「燕京第一美人」?

對於薛芳菲的印象,也僅僅停留在此,沒料到今日卻在一牆之隔,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薛芳菲。和在酒樓之上見到的薛芳菲不同,她並非是個傻子,也不是無藥可救,至少知道什麼是喜歡什麼是不喜歡。可惜的是,她喜歡沈玉容超過喜歡她自己,以至於才會願意為了沈玉容犧牲自己的「喜歡」。

所以愛這回事,便是人世間最傻的東西,喜歡一個人,掏心掏肺的對待對方,自己一無所獲,有什麼意思?還不如做個永遠清醒的看戲人,在一邊笑著喝彩就好。

「姑娘想要盪鞦韆?」丫鬟問道。

牆裡的薛芳菲笑著嘆息一聲:「久違了。所以難得他們不在府上,我可以自由一分。」她像是坐在鞦韆上,搖蕩起來。

似乎可以透過面前這堵牆,能看到芙蓉花貌的絕色女子,坐在鞦韆之上,面上含笑,窈窕裊娜的模樣。這是比春光還要美好的畫面,他可以躍上牆頭去看一眼麗色,但他什麼也沒做,仍舊斜靠在牆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

縱然聰明絕頂,才貌雙絕,卻只能困於這樣的陋屋,甚至在院子里盪鞦韆也成了奢侈,天下間還有比這更慘的事么?至少姬蘅覺得這沈夫人有些可憐,她自己也傻的可憐,這樣無望又卑微的日子,她竟也能自得其樂,這就是傻人有傻福?

至少在姬蘅眼中,僅僅見過幾次沈玉容,就知道沈玉容絕不是一個能安貧樂道之人。他眼中的野心和慾望,比他的才學還要旺盛,他和這個院子里,能蕩蕩鞦韆就開心起來的女人,絕不是同一種人。不是同一種人,就註定一起走不了多久,薛芳菲以為的幸福美滿,遲早有一日會被摧毀。薛芳菲看不出來,是因為她是戲中人,而他看得出來,是因為他是看戲人。

「咱們來燕京城都好幾年了,一次廟會都沒能去看過。」丫鬟嘀咕道:「夫人居然說是姑娘容貌太盛,怕被歹人瞧見,這分明是借口嘛。哪有這樣的,那天下間趕廟會的,豈不都是醜人了?」

薛芳菲在院子里笑道:「海棠,你怎麼如此斤斤計較,不就是個廟會么?過去在桐鄉的時候,你趕得可還少了?」

「正是因為在桐鄉的時候趕得很多,可到了燕京城卻一次也沒有,這還不如在桐鄉時候的日子。奴婢倒是沒什麼,就是委屈了姑娘。燕京城的廟會比桐鄉的熱鬧多了,少爺每次寫信來的時候都問姑娘,也難為姑娘次次只能編造。」

薛芳菲笑道:「阿昭那傻子,我說什麼就信什麼,如今也就是新鮮幾日。等他日後真的雲遊四方,闖蕩江湖了,哪裡會看得上小小的廟會?到時候便是我寫信詢問他又瞧見了什麼新鮮的東西,說給我這個姐姐聽。」

她好像一點兒也不生氣,縱然是面對著這樣不公正的苛待,婆母小姑的刻薄,她也不以為意,說的都是極好的,令人高興地東西。於是這一頭,姬蘅嘴角的譏諷更濃,見過傻的,沒見過這麼傻的。天下竟然還有這樣的傻女人,難怪多少男子說起狀元夫人的時候,總是一臉嚮往,生的美的女人很多,生的傻的女人也很多,生的美卻傻的女人就少多了。尤其這女人不是真傻,而是裝傻,難為的是一裝就是這麼多年,她是自欺欺人呢?還是根本就覺得這樣也很好?

姬蘅不是女人,不知道女人的心思,也不想知道。

不過他聽著這女人說話,反倒覺得有些好笑,是了,世上不止他一個過的不好的人,多的是人有的凄慘的過往,這燕京第一美人的沈夫人,過的這樣慘還犯傻,和他過早的清醒面對黑暗,不知誰更慘上一點。

「姑娘就一點兒也不怨么?」那裡面的丫鬟又在說話,「姑娘也不肯將這些事情寫信回去告訴老爺,老爺和少爺知道了,定然會為姑娘出頭的。姑娘從前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

「杜鵑,這些沒什麼的。」薛芳菲的聲音從另一頭響起,她道:「我是因為玉容才心甘情願這麼做,玉容知曉我的付出,倘若玉容也將我做的這些事情習以為常,那我就會心寒。不過夫妻之道,本就值得鑽研,哪個人能成天事事如意呢?要真說無憂無慮的日子,大約只有少不更事的小時候吧。自己做的選擇,也沒什麼可後悔的,硬著頭皮咬咬牙往前走就是了,實在忍不住了,再另尋出路,不過現在還沒到那時候,也就不要放在心上啦。」

自己做的選擇,也沒什麼可後悔的?姬蘅挑眉,薛芳菲這話,到底還是有些後悔了?不過她倒是爽快,有種孤注一擲的勇氣。想來也是,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嫁到燕京城,嫁人之前千好萬好,嫁人之後的困境怕是她從來都沒想過的。而姬蘅卻不同,從很多年以前,他就開始逐漸接受「姬暝寒有一日會死」這件事實。便對人生的變化,他似乎做的還沒有一個蠢女人做得好。

那個活潑些的丫鬟就道:「聽聞今夜的廟會上還有戲班子呢,咱們來到燕京城都好幾年了,奴婢都沒有再去看過戲,想想真是遺憾。」

薛芳菲的聲音溫柔,她道:「那有什麼?唱戲我也會唱呀,雖然唱的不大好,你就把我當做是戲子,我給你唱一曲鎖麟囊如何?」

這下子,另一頭牆下的姬蘅卻是微微一怔。從未聽過哪家小姐主動給下人唱戲的,下子是三六九等里的下三流,小姐夫人們以看戲為樂,卻從不主動唱戲。而他小時候唱戲,也只是因為師父的惡趣味,他那時又年幼,並不懂得什麼,便被哄騙著學了戲。但已經很久不唱了,倒是沒料到這位看上去大方婉約的沈夫人,竟然也會唱戲。

她唱的還是鎖麟囊,

鎖麟囊里的富家小姐,倒是恰好也姓薛,那戲裡的薛湘靈先是出嫁遠地,後又因大水,逃難途中和家人失散,獨自漂流去異鄉。人生陰差陽錯,發生巨大改變。

薛芳菲的聲音十分清亮,在夜色中尤為動人。唱的已經是富家小姐出嫁後的光陰了。

「新婚後不覺得光陰似箭,駐青春依舊是玉貌朱顏。攜嬌兒坐車中長街游遍,又聽得號哭聲動地驚天。」

那悲傷的唱詞,被她唱出來倒也不覺得悲傷,反而又幾分利落的俏皮,像是毫不放在心上似的。不像個憂愁的婦人,倒像是初出江湖的小兒女,帶著幾分新奇,幾分驚訝,唯獨不見半點顧影自憐。

她真不像是個過的不好的人。

「腹內飢喚郎君他也不在,卻為何在荒郊不見亭台?莫不是應驗了無情的水災?恍惚間與眾人同把舟載。老娘親說不定波中遇害,苦命的大器兒魚腹葬埋。你可見我夫與萱台?你隨我回故鄉尋找屍骸。」

姬蘅本是一個十分挑剔的人,世人說他愛看戲,不過是喜歡看戲中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的模樣,為不屬於自己的悲歡離合落淚開懷。而他永遠做一個看戲人。薛芳菲唱的十分敷衍,她全然沒有融入這戲中,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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