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清醒

永寧和李顯那日的大喜日子,姜梨最終還是沒有待到最後。姜元柏和李家本就不和,來李家觀禮已經很好了,自然不可能待到最後。等宴席用完,就帶著姜家人回府了。

因此,姜梨也沒能和姬蘅多說幾句。奇怪的是,當姬蘅說起要她性命這件事的時候,姜梨的心裡十分平靜,甚至沒有一絲僥倖。大約是覺得,對於姬蘅來說,奪去她性命只在對方一念之間。就算她再聰明,再耍手段,但在姬蘅的權勢之下,也只是負隅頑抗,螳臂當車。

做人要守承諾,當初她是如此告訴姬蘅的,如今就要遵守承諾。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的丈夫所為。

姜梨並沒有很憂愁。

到了第二日,姜梨早晨起來用過早飯,換了衣裳,就準備到葉家去探望薛懷遠。本來昨日就想去的,無奈要去李家,今日沒什麼事,現在去也不遲。

才走到姜府大門口,卻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正是葉明煜身邊的阿順,阿順見了姜梨幾人,愣了一下,道:「表小姐這是要出門呢?」

桐兒回答:「姑娘正打算去葉家,沒想到你來了。」

「阿順,可是出了什麼事?」姜梨問道。

阿順撓了撓頭:「表小姐,薛縣丞醒了,司徒大夫讓小的來與您說一聲。」

姜梨怔了片刻,像是才反應過來,急急忙忙的往馬車那頭走,道:「那還等什麼,趕緊出發吧。」

……

桐兒和白雪面面相覷,馬車裡,姜梨緊緊握著手裡的玉佩,桐兒和白雪與她說話,姜梨也是心不在焉,顯然是心思不在此地。她想著薛懷遠如今醒了是如何,是會十分痛苦,還是心如死灰。他會不會流淚,會不會責怪自己這個女兒。越是想的越多,越是茫然無措,姜梨發現,她如今連自己曾經最熟悉的父親,也變得陌生了起來。她好像很久沒有和父親好好說過話了。

上一次見到清醒的父親時,還是出嫁之前,之後大家往來寫信,卻沒有再見面的時候。

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快到姜梨的馬車已經走到了葉府門口,她卻有一瞬間,突然沒有勇氣下車。

白雪先下馬車,在車下同她伸出手,想要攙扶姜梨,道:「姑娘不下來么?」

姜梨定了定神:「就來。」她朝白雪伸出手。

無論如何,那都是她的父親,便是有再大的苦難,這個世上,只有父親是薛芳菲的家人。是薛芳菲留在人間的,唯一的牽掛。

葉府門房的小廝熱情的迎道:「表小姐來了。」

姜梨點了點頭,隨著白雪和桐兒往裡走去。本是初春料峭的天,竟也覺出熱來,手心腦門上都是汗水,隨著她走動,汗水也要落下來似的。

薛懷遠的房間外頭,站了幾人。姜梨走過去,看見的是葉世傑。葉世傑也當是剛剛下朝,連官服都還沒來得及換。他也許久沒看到姜梨了,叫了一聲姜梨的名字,姜梨道:「葉表哥。」目光不由自主的往裡看去。

葉世傑曉得她關心薛懷遠,側了側身子,示意她進去,「薛縣丞在裡面,已經醒了。」

姜梨深吸一口氣,抬腳走了進去。

司徒九月正在收拾藥箱,葉明煜坐在一邊,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的喝茶。海棠站在一人身邊,那人坐在床榻的邊緣之上,只是一個坐著的身影,就讓姜梨的眼淚險些掉了下來。

他坐的筆直如一棵青松,只是不再高大挺拔,顯得有些蒼老。但還是她的父親,薛懷遠。

司徒九月見姜梨走進來,道:「你來的剛好,我替他看過了。身子已經全好,從今往來,我不會再來,他也不再需要我了。剩下的,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你們自己處理。」她一副撂挑子走人的模樣,姜梨的心裡,卻對她充滿了深深地感激。於是同她行了一個拜謝的大禮,道:「九月姑娘的恩情,姜梨記在心上,如果沒有你,薛縣丞不會有如今的模樣。日後若有機會,此等大恩大德,姜梨一定報答。」

一個首輔千金卻給一個沒有身份的江湖女子行此大禮,已經是很出格了。不過屋裡的人卻沒有人覺得這不應該。司徒九月側身避開,皺眉道:「一個個的,怎麼都喜歡行大禮。說聲謝謝有什麼意思?我要你的感激之情也不能換銀子,我早說了,姬蘅已經付過報酬,大家各取所需罷了,不必有感情糾葛。」說罷,便抬腳大踏步的走出屋子,連頭也不回。

「這姑娘可真是……」坐在門口的葉明煜砸了咂嘴,半晌才吐出一個詞,「不同尋常。不過咱們江湖人士,就是如此,阿梨,你可不要在意。」

「阿狸?」從屋裡,響起了一個輕微的聲音。姜梨一震,抬眼望去。

薛懷遠就坐在邊上,目光怔然的看著她,緩慢的重複了一句:「阿狸?」

姜梨的手垂在身側,緊緊握著拳頭,差點忍不住自己哽咽出聲。

「是啊阿梨,」葉明煜看向薛懷遠,問:「怎麼,老爺子,你認識我們家阿梨?」

滿屋人里,只有姜梨知道,薛懷遠所說的是「阿狸」而不是「阿梨」。也許是葉明煜的話,讓薛懷遠想到了自己的女兒。

姜梨往前走了兩步,讓薛懷遠看清自己的臉,也能看清楚薛懷遠的模樣。

原本高大清瘦的男人,現在看起來已經和一個老者一般無二,滿頭華髮,面上都是蒼老的痕迹。他的眼睛慢慢從姜梨的臉上掃過,眸中光芒一點點黯淡下去,就像是帶著餘燼的火堆,在最後的時刻尚且有火星,但終究會歸於黑暗。

他微笑著搖了搖頭:「我與姑娘素未相識,原來姑娘就是救了我的二小姐。多謝姜二姑娘的恩德,救我於牢獄之中。」他行了一禮。

他叫自己:姜二小姐。

姜梨剎那間,面色猛地幾變,幾乎要哭出來。自變成姜二小姐以來,她從未覺得這個身份有什麼不好。甚至還以為,這是上天給她的恩賜。以姜二小姐這個身份來報仇,遠比薛芳菲的身份來的容易。她自來會開解自己,反正事已至此,不是她自己能決定的,不如接受她。

但是此刻,站在父親面前,被父親喚作其他人,當做陌生人看待的時候。姜梨的心裡,卻生出委屈來。她很想撲到父親懷裡,像小時候那樣,道:「我是阿狸,您怎麼能不認識我了呢?」

但她不能。她只能剋制的,露出和薛懷遠一般的微笑,側身避過,道:「薛縣丞不必如此,況且薛縣丞是我的長輩,姜梨實在當不得此種大禮。」

薛懷遠道:「之前發生的事情,我聽海棠說過了。知道在桐鄉,是姜二小姐路見不平,馮裕堂的事,我也要替桐鄉百姓多謝姜二小姐。」

姜梨道:「舉手之勞而已。」

頂著陌生人的身份,她與薛懷遠之間,突然生分的要命。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薛懷遠也沒有對她表現出特別的親近。事實上,姜梨看到薛懷遠的時候,薛懷遠的表現,實在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他沒有痛苦萬分,也沒有心灰意冷,至少他的表面上看起來十足平靜。甚至於就像沒有過去那些痛苦的事發生過一般。他很有禮貌,剋制又客氣,對待所有人,卻多了一份疏離。

這不再是過去的薛懷遠身上所有的東西,別人不知道,但姜梨知道,所以薛芳菲和薛昭的事,到底還是令父親改變了。

姜梨問:「薛縣丞日後打算怎麼辦呢?」

薛懷遠沉默。

過了一會兒,薛懷遠道:「我過去的名字,叫薛凌雲。」

屋裡的幾人一怔,連從屋外走進來的葉世傑也看向薛懷遠。只聽薛懷遠繼續道:「已經過去快二十年了,我想,是時候把這個名字改回來。」

「你想回朝做官?」葉世傑皺眉道。

薛凌雲道:「只是試一試。」

「這怎麼可能?」葉明煜嚷起來,他不懂官場中事,但也覺得這是一件不可思議一事,他道:「薛老爺子,你都多大歲數了,如何能做官?況且現在做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要人提攜,要麼就老老實實春試?您老打算哪樣?」

薛懷遠淡淡一笑,道:「今年的春試,馬上就要到了。當年做薛凌雲的時候,朝中也有幾位相好的同僚。如今倒也升遷的不錯。讓我參加春試,應當也不難。待考中狀元之後,會有殿試……自然可以面見聖上。」

葉世傑道:「您打算在殿試上告御狀,或者是見到皇上的時候告御狀?」葉家的人如今也都曉得了薛家的一雙兒女雙雙死於非命,怕是其中有冤情。葉世傑反應靈敏,立刻想到了這一層。

「不是。」薛懷遠否認。

「那是為何?」葉世傑不解。

「我只是希望在殿試上,令陛下記住我而已。況且陛下之前也得知桐鄉之事的來龍去脈,知曉我的存在,對於薛凌雲,也有所了解,勢必會對我有所注意。」

姜梨輕聲道:「薛縣丞想做官么?」

薛懷遠看了她一眼,含笑道:「平民百姓想要得到公正,實在太難。我只能走的更高一點,才能有發現真相,追查真相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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