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恩情

桐鄉自從馮裕堂上任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在街上說起「薛縣丞」三個字,別說是在外面,就是在家裡,「薛縣丞」三個字也像是大家共同的禁忌一般,從未有人敢主動提起這個名字。

久而久之,似乎有人都忘了,薛縣丞三個字意味著什麼。那意味著走投無路時候的一絲曙光,意味著遭遇不公時候的唯一希望,意味著正義,意味著良心。

但所有人似乎又沒有忘,像是埋下的屈辱火種,只等有一日有人帶著火星前來,只消一點點,便能熊熊燃燒。

今日,「薛縣丞」三個字,又悄悄地,在桐鄉四處響了起來,如春風夜草一般蔓延,有人蠢蠢欲動,有人惶惑不安。

夜裡,青石巷的一間屋子裡,燃起燈火。

燈火幽微,一屋子的人,或坐或站,面色皆是沮喪。

葉明煜坐在矮凳上,一拳擂向桌子,憤憤道:「這可太難了!」

他與姜梨,還有手下的六位弟兄,一大早分成幾路,挨個的去找桐鄉的百姓。五百多戶人家,今日從早到晚,問到的也就幾十戶里。其實幾十戶也不算少,但願意站出來為薛懷遠作證的,也只有那個窮秀才莫文軒。這還是莫文軒的瞎眼老娘聽到,嚴厲指責莫文軒,莫文軒才抱著同歸於盡的悲壯心情站出來的。

葉明煜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去責怪這些百姓忘恩負義?別人也只是想保護自己的家人,與其責怪百姓,倒不如痛罵馮裕堂手段下作。但這些百姓就真的沒有任何責任嗎?如果只要他們稍稍反抗一些,或許薛縣丞便是入獄,也不會顯得這般悲慘。

人世間總歸有許多無奈的事。

「沒事的,舅舅。」姜梨微笑,「也不是全無收穫,至少有一人也好,不是么?只要今日有一人,明日有一日,這樣下去,到五日過後,我們統共能有五人。也是不少了。」

一名護衛嘟嘟囔囔的道:「五百六十八戶人,站出來的只有五人,這也太心酸了。」

姜梨仍舊笑著,葉明煜卻覺得,自己這個外甥女一瞬間卻顯得有些憂傷。彷彿從桐鄉的這些人事中,窺見了人心的不可期待似的。葉明煜也跟著傷感起來,很快回神,暗暗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子,有心想安慰姜梨幾句,自己又嘴笨,不知如何安慰。感嘆著若是昨夜那位俊美的國公爺在就好了,也許姜梨少女心思,看到心上人便會暫時忘卻眼前的煩惱。

但姬蘅到底不在。

葉明煜只好笨拙的扯開話頭:「說起來,今日好幾次,我都感覺到有人在跟著我們。好似還有殺氣,本來等著大戰一場,結果過了一會兒,那感覺又沒有了,真奇怪。」

「我也是我也是!」屋裡的護衛們七嘴八舌的紛紛附和:「我今日也有這種感覺,還以為是自己想太多。」

「莫不是見了鬼,怎麼大伙兒都有這種感覺?」

「我看是桐鄉的匪寇,本來劫道勒索我們,結果看兄弟們武藝高強,心生忌憚,自己就退去了。」

「有這個理,我看就是這樣了!」

「去去去,」葉明煜揮了揮手,道:「你們懂個屁,別什麼功勞都往自己身上攀,誰會劫你們的道?你們看起來很有錢嗎?要劫也是劫老子的。再說了,桐鄉能有劫道的嗎?桐鄉這麼窮,要有劫道的,早就餓死了!」

屋裡頓時啞口無言,葉明煜轉頭問姜梨:「阿梨,這事兒,是那勞什子國公爺幫的忙吧?」

葉明煜不曉得姬蘅的名字,還以為「國公爺」是個官兒,開口閉口稱呼姬蘅都是「國公爺」,姜梨哭笑不得,道:「多半是了。」

馮裕堂的人馬一夜間少了這樣多,他卻一聲不吭,一點動靜也沒有,自然是姬蘅的手筆。今日他們在桐鄉公開提起薛懷遠的案子,馮裕堂的人也不來阻攔,這自然是不可能的。唯一可能是,馮裕堂的確是派人阻攔了,只是被姬蘅的人攔了下來。

一碼事歸一碼事,至少在這件事上,姬蘅幫了她,替她省去了許多麻煩,她應當感謝。姜梨莫名的想到,倘若有人和姬蘅結盟,那真是天下最划算的一樁生意了。因姬蘅會最大程度的替盟友掃清不必要的障礙,「閑雜人等」,很多事情就會事半功倍。

葉明煜聞言,頓時一聲也不吱,想著那男人雖然容貌太盛,但至少還曉得護著姜梨的周全。便是做不得外甥女婿,做個朋友也是好的。

「明煜舅舅,你們早些休息吧。」姜梨道:「今天你們也累了,晚上養養元氣,明日一早還要繼續呢。」

葉明煜點頭,今日他們去招人,說的口乾舌燥,跑的遠,也腰酸背痛,是該洗個澡好好休息。便也沒反對姜梨的話,帶著手下們先去休息了。

姜梨坐回桌前。

桐兒和白雪本以為她也要休息了,見狀吃驚的問:「姑娘怎麼不睡?」

「我還得寫一下冊子,明日分發給舅舅們,寫完了再睡。」姜梨按了按額心,道:「白雪,替我倒杯熱茶來吧。」

……

雪過天晴,第二日是極好的天氣。

姜梨一大早,就和葉明煜他們分道揚鑣,各自去尋各自的人家。

她如今也不怕會有馮裕堂的人在背後對她下殺手,反正姬蘅會替她解決。她就放心的將自己的後背暴露給姬蘅了。

昨日的出行,她拜訪的人家是最多的,葉明煜也沒有她拜訪的人家多,只因為她識的桐鄉的路,也知道每一戶人家住在什麼地方,節省了不少時間。清晨從青石巷門口過的時候,還看到了第一日在桐鄉見到的春芳嬸子,春芳嬸子挎著她的籃子,站在院子里,小心翼翼的看著姜梨一行人走遠,囁嚅著嘴唇,似乎想說什麼,但終究沒有說出來。

姜梨也沒有看她,她的時間太少,沒工夫照顧到每一個人。人與人之間的緣分是要靠緣法,有些事自己努力過了,不成的話是命,也犯不著不甘。

昨日整整一天,從第一戶人家代雲開始,到最後一戶人家,至少在姜梨這一頭,沒有說服一家人,說不失望是假的,但今日還得繼續。無論是什麼結果,她都必須要去接受。

遠處,屋門已經能看到了。

姜梨走到這戶人家面前,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敲開了門。

這戶人家的丈夫,是個屠夫,人稱張屠夫,生的凶神惡煞,十分可怕,尋常小孩被他看一眼,都會看哭。姜梨只記得薛昭小時候很怕這位張屠夫,總覺得張屠夫手裡的屠刀十分嚇人。但作為薛芳菲的她,只記得每次從肉鋪經過的時候,這漢子僵硬的扯起嘴角,似乎想對她露出一個柔和的笑,但十分彆扭的模樣。

敲門三聲,有人來開門。

開門的就是張屠夫。

時隔多年,張屠夫還是當年的模樣,一點兒也沒變。大冷的冬日,便穿著一件薄薄的粗布單衣,手上衣袖挽起,大約是為了方便斬肉。他生的高而胖,滿臉橫肉,因常年殺豬身上竄出一些肉腥味,泛著黏黏膩膩的感覺。他大約也是早起準備去肉鋪了,手裡提著一隻桶,桶上蓋著一塊白布,姜梨曉得,那白布里是新鮮的豬肉。

張屠夫還有一把長刀,也放在這桶之上。那刀極長,也極鋒利,不知是不是因為見了太多血的原因,光是看見,也讓人覺得發寒。

姜梨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那長刀之上。

張屠夫低頭看了看姜梨,將手裡的桶「咚」的一下放在腳邊,語氣不善道:「你找誰?」

「我找您。」姜梨收回目光:「我叫姜梨。」

張屠夫道:「我知道你,昨日就是你,從城東開始挨家挨戶的問薛縣丞的事,想讓人站出來給薛大人作證!」

張屠夫的聲音非常粗,甚至比葉明煜聽著的還要凶厲,對著姜梨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面上的橫肉卻抖了幾抖。

「是的。」姜梨平靜的看著他:「薛縣丞究竟是不是一個好官,會不會貪污賑災銀兩,桐鄉百姓不會不知道。我想問這位大叔,願不願意站出來作為證人,替這位無辜的縣丞冤案平反呢?」

張屠夫定定的看著姜梨。

其實他眼睛很小,幾乎是眯縫的一條,讓人難以看清楚他的表情。這位張屠夫又是孤身一人,至今無妻室,因他長得太丑太凶,也無人敢親近。這麼居高臨下的看著姜梨,像是下一刻就要對著姜梨舉起屠刀似的。

但下一刻,他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姜梨從未見過張屠夫這般的笑,她曾見過對方看見自己勉強想要擠出友善的笑,對著街邊好看的姑娘露出羞澀的笑,見過他拿刀剁骨頭時候舒展的笑,但從沒見過他這般暢快的大笑。彷彿夙願得以完成,心想事成的快樂的笑。

他道:「小姑娘,一大早我就在屋裡等你,還以為你不來了,總算等到你了。我願意站出來!跟你去幫薛大人翻案!」

這一回,輪到姜梨詫異了。

在張屠夫的大笑聲中,想了想,姜梨問:「您為什麼會願意?」

「為什麼會願意?」張屠夫看向她,彷彿她說了什麼好笑的問題一般,道:「你應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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