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芳菲

五月,暮春剛過,天氣便急不可待的炙熱起來。

日頭熱辣辣的照射著燕京大地,街邊小販都躲到樹蔭下,這樣炎熱的天氣,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都不耐煩出門苦曬,唯有做苦力的長工窮人,挑著在井水裡浸泡的冰涼的米酒,不辭勞苦的穿梭於各大賭坊茶苑,指望渴累了的人花五個銅板買上一碗,便能多買一袋米,多熬兩鍋粥,多扛三日的活路。

城東轉角彎,有這麼一處嶄新的宅子,牌匾掛的極高,最中間上書「狀元及第」四字,金燦燦的——這是洪孝帝賜給新科狀元的府邸和御賜牌匾,代表著極高的榮耀。讀書人倘若得上這麼一塊,就該舉家泣涕告慰祖先了。

嶄新的宅子,御賜的牌匾,庭院中穿梭的下人來往匆匆,只是外頭炎炎夏日,宅子里卻冷嗖嗖的。許是屋裡搬了消暑的冰塊,然而越是往院子里靠牆的一邊走,就越是發冷。

靠牆的最後一間房,門外正坐著三人。兩個穿粉色薄衫裙的年輕丫鬟,還有一個身材圓胖的中年婆子,三人面前的凳子上擺著一疊紅皮瓜子兒,一壺酸梅湯,一邊吃著一邊閑話,竟比主子還要自在。

最左邊的丫鬟回頭看了一眼窗戶,道:「天熱,這屋裡的藥味也散不出去,難受死了,真不知什麼時候是個頭。」

「小蹄子,背後議論主子,」年長些的婆子警告道:「當心主子扒你的皮。」

粉衣丫鬟不以為然:「怎麼會?老爺已經三個月都沒來夫人院子里了。」說著又壓低了聲音,「那事情鬧得那樣大,咱們老爺算是有情有義,若是換了別人……」她又撇了撇嘴,「要我說,就當自己了結,好歹也全了名聲,這樣賴活著,還不是拖累了別人。」

那婆子還要說話,另一個丫鬟也道:「其實夫人也挺可憐,生的那樣美,才學又好,性子寬和,誰知道會遇上這種事……」

她們三人的聲音雖然壓低了,奈何夏日的午後太寂靜,隔得又不遠,便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傳到了屋中里人的耳中。

塌上,薛芳菲仰躺著,眼角淚痕半干。一張臉因為近來消瘦,不僅沒有憔悴失色,反而越發病容楚楚,有種動魄驚心的清艷。

她的容顏向來是美的,否則也不會當得起燕京第一美人的名號。她出嫁那日,燕京有無聊的公子哥令乞兒衝撞花轎,蓋頭遺落,嬌顏如花,教街道兩邊的人看直了眼。那時候她的父親,襄陽桐鄉的縣丞薛懷遠在她遠嫁京城之前,還憂心忡忡道:「阿狸長得太好了,沈玉容怕是護不住你。」

沈玉容是她的丈夫。

沈玉容沒中狀元之前,只是一個窮秀才。沈玉容家住燕京,外祖母曹老夫人生活在襄陽。四年前,曹老夫人病逝,沈玉容及母回襄陽奔喪,和薛芳菲得以認識。

桐鄉只是個襄陽城的小縣,薛懷遠是個小吏,薛芳菲母親在生薛芳菲弟弟薛昭的時候難產去世。薛母死後,薛懷遠沒有再娶,家中人口簡單,只有薛芳菲姐弟和父親相依為命。

薛芳菲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紀,她容貌生的太好,遠近公子哥兒高門大戶都來提親,甚至還有薛懷遠的上司想要納薛芳菲為填房。薛懷遠自然不肯,自小喪母,讓薛懷遠格外疼愛女兒,加之薛芳菲乖巧聰慧,薛懷遠從小便不曾短了薛芳菲吃喝,但凡力所能及,都要薛芳菲用最好的。是以雖然薛家只是小吏家府,薛芳菲卻出落得比大家閨秀還要金貴。

這樣如珠如寶捧在掌心裡長大的女兒,薛懷遠為她的親事發了愁。高門大戶固然錦衣玉食,無奈身不由己,薛懷遠看上了沈玉容。

沈玉容雖是白身,卻才華橫溢,一表人才,出人頭地是遲早的事。只是這樣一來,薛芳菲便不得不跟隨沈玉容遠嫁燕京。還有一點,薛芳菲長得太美,桐鄉這頭有薛懷遠護著,燕京的王孫貴族多不勝數,倘若生出歹意,沈玉容未必能護得住她。

不過最後薛芳菲還是嫁給了沈玉容,因她喜歡。

嫁給沈玉容,來到燕京,雖然她的婆母行事刻薄,也有許多委屈,不過沈玉容對她體貼備至,於是那些不滿,也就煙消雲散了。

去年開春,沈玉容高中狀元,策馬遊街,皇帝親賜府邸牌匾,不久後被點任中書舍郎。九月,薛芳菲也懷了身孕,適逢沈母誕辰,雙喜臨門,沈家宴請賓客,邀請燕京貴人。

那一日是薛芳菲的噩夢。

她其實也不知是怎麼回事,只是在席上喝了一點梅子酒,便覺得睏乏,迷迷糊糊被丫鬟攙回房中休息……等她被尖叫聲驚醒的時候,便見屋裡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而她自己衣衫不整,婆母和一眾女眷都在門口,譏諷厭惡或是幸災樂禍的看著她。

她本該無地自容的,她也的確那麼做了,可任憑她怎麼解釋,新科狀元髮妻當著滿屋賓客偷人的事還是傳了出去。

她該被休棄然後攆出府,可沈玉容偏偏沒有。她因憂思過重小產,躺在床上的時候,卻聽聞薛昭因為此事趕到燕京,還未到沈府便在夜裡遇著強盜,被殺棄屍河中。

她聞此噩耗,不敢將此消息傳回桐鄉,強撐著一口氣見了薛昭最後一面,替他辦好後事,便病倒了,而後三個月,整整三個月,沈玉容沒有來見她一面。

她在病榻上胡思亂想著,沈玉容是心裡有了隔閡,不肯見他,或是故意冷遇她發泄怒氣?可躺的越久,加之僕從嘴裡零零碎碎隻言片語,她便也想通了一些事,真相永遠更加不堪入目。

薛芳菲努力從塌上坐起來,床邊擺著的一碗葯已經涼了,只散發出苦澀的香氣。她探過半個身子,將葯碗里的葯倒入案前的一盆海棠里,海棠已經枯萎了,只剩下伶仃的枝幹。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薛芳菲抬起頭,映入眼帘的是一襲織金的衣角。

年輕女子衣裝華貴,眉毛微微上挑,帶出幾分驕矜。目光落在薛芳菲手裡的葯碗上,面上浮起一個恍然的神情,笑道:「原來如此。」

薛芳菲平靜的放下碗,看著來人進了屋,兩個身材粗壯的僕婦將門掩上,外頭閑談的丫鬟僕婦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只有寂靜空氣里傳來的陣陣蟬鳴,焦躁的彷彿將要有什麼事要發生。

薛芳菲道:「永寧公主。」

永寧公主笑了笑,她一笑,發簪上一顆拇指大的南海珠便跟著晃了晃,瑩潤的光澤幾乎要晃花了人眼。

南海一顆珠,良田頃萬畝。皇親國戚永遠用著最好的東西,他們錦衣玉食,不食人間疾苦,擁有旁人終其一生都不敢想像的一切,卻還要覬覦別人的東西,甚至去偷,去搶。

「你好像一點兒也不驚訝。」永寧公主奇道:「莫非沈郎已經告訴你了?」

沈郎,她喊得如此親密,薛芳菲喉頭一甜,險些抑制不住,片刻後,她才淡道:「我正在等,等他親口告訴我。」

薛芳菲一點也不傻,薛懷遠將她教的十分聰明。自打她病倒後,自打她發現自己被軟禁後,一舉一動都有人監視後,她便聯繫前前後後,包括薛昭的死因,覺察到不對來。

她從僕婦嘴裡套話,到底是知道了。

沈玉容高中狀元,少年得志,身份不比往日。她薛芳菲縱然才貌雙全,卻到底只是一個縣丞的女兒。沈玉容得了永寧公主的青眼,或許他們已經暗度陳倉,總之,她薛芳菲成了絆腳石,要給這位金枝玉葉的皇家公主騰位置。

薛芳菲想起出事的那一日,沈母宴請賓客的那一日,永寧公主也在人群之中,回憶的時候,她甚至能記起永寧公主唇角邊一抹得意的笑容。

就此真相大白。

「沈郎心軟,」永寧公主不甚在意的在椅子上坐下來,瞧著她,「本宮也不是心狠之人,本來么,想成全你,誰知道你卻不肯善了,」她掃了一眼桌上的葯碗,嘆息般的道:「你這是何必?」

薛芳菲忍不住冷笑。

日日一碗葯,她早就察覺到不對,便將葯盡數倒在花盆中。他們想要她「病故」,順理成章的讓永寧公主嫁進來,她偏不肯。薛懷遠自小就告訴她,不到最後一刻,不可自絕生路。況且憑什麼?憑什麼這對姦夫淫婦設計陷害了她,卻要她主動赴死?她絕不!

薛芳菲的聲音裡帶了數不盡的嘲諷,她道:「奪人姻緣,害死原配,殺妻害嗣,公主的『好意』,芳菲領教了。」

永寧公主怒意一瞬間勃發,不過片刻,她又冷靜下來,站起身,走到桌子面前,拿起那一盆已經枯萎的海棠。海棠花盆只有巴掌大,細白瓷上刻著繁華,精巧可愛。永寧公主把玩著花盆,笑盈盈道:「你可知,你弟弟是如何死的?」

薛芳菲的脊背一瞬間僵硬!

「你那弟弟倒是個人物,就是年輕氣盛了些。」永寧公主欣賞著她的表情,「竟能查出此事不對,還真被他找著了些證據,說要告御狀,差點連本宮也連累了。」永寧公主拍了拍胸口,彷彿有些後怕,「他也算聰明,連夜找到京兆尹,可他不知道,京兆尹與我交情不錯,當即便將此事告知與我。」永寧公主攤了攤手,遺憾的開口:「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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