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前世(上)

黃沙漫漫,風卷旗揚。沿途多風霜,日月星辰也不過是點綴。

護送的侍衛都是零零散散的,對著馬車裡的人也不甚尊重。

一個丫鬟模樣的姑娘從車隊的後頭走過來,跳上馬車,遞給裡頭的人一碗粥,道:「娘娘,粥有些涼了,不過還能吃,眼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您還是吃一口吧。」

那馬車中的女人年紀尚且年輕,只是神情卻十分憔悴,穿的倒不甚精緻,仔細一看,還是幾年前的款式,甚至因著瘦削而有些不合身。她撩起馬車簾,問道:「現在到哪裡了?」

「再走一段路,天黑之前能上官道的。」白露笑道:「奴婢問過那些人了,五日之內,定然能夠回到定京的。」

霜降也跟著笑:「待回了宮,娘娘就苦盡甘來了。」

「苦盡甘來。」沈妙苦笑一聲:「折了的人卻是回不來了。」

她說的是驚蟄和穀雨,聞言,白露和霜降也眼露悲傷,不再言語。

驚蟄為了拉攏權臣而自甘為妾,在沈妙剛去秦國的第一年就傳來消息,被權臣的妻子尋了個由頭杖責而死了。至於穀雨……沈妙握緊雙拳,卻是為了保護她而死在了皇甫灝的手中。

五年啊,整整五年。在秦國的五年,將她身上最後一點子驕矜也磨得絲毫不剩了。她咬著牙委曲求全,不過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與她的一雙兒女重逢。然而這其中付出的多少慘重代價,確實不能為外人所道出的艱辛。

這一路有多難?連護送的侍衛都並不多,單看這車馬隊,誰能想到這是一國皇后的儀仗?當初她帶過去秦國的那些人馬,也早已在五年的時光里不是死就是散,離得也差不多了。就如同這一路回國之途,若非有莫擎護著,她定然是不能活著回去的。

沈妙嘆了口氣,好在所有的苦頭都沒有白費,五年,終於是熬過去了。

正想著,也該到了馬車繼續啟程的時辰,可是非但沒有啟程,前面反而傳來了嘈雜的聲音。

她微微皺眉,掀開馬車簾,問外頭:「怎麼回事?」

莫擎從前面走過來,道:「遇著個怪人,過來討水喝。」話音未落,就見他背後出現個穿的灰撲撲的老頭兒,瞧著沈妙笑嘻嘻道:「夫人,快要渴死了,給口水喝吧。」

這老頭兒穿的怪裡怪氣,身上臭烘烘,直勾勾的盯著人,倒叫人心中生疑,並非不肯給水喝,只是沈妙身份特殊,萬一遇著心懷歹心之人,只怕要出事的。莫擎命人拉住這老頭兒,不讓他靠近沈妙。沈妙卻是笑了,道:「沿途有旱災,天公不作美,一碗水就是一條性命,給他吧,本……我也不缺這一碗水喝。」

沈妙既然都發話了,莫擎便也乾脆,命人取了只碗來盛了一碗清水給那老頭兒。老頭兒「咕嘟嘟」的一口氣灌了下去,拍了拍肚子,撥開侍衛的手站起來,對著沈妙像模像樣的作了一揖,道:「夫人宅心仁厚,救了貧道一命。這一碗水之恩,貧道也要報的。」

「貧道?」沈妙一愣,隨即笑了:「你是道士么?」

「法號赤焰。」那怪老頭看著沈妙,搖頭道:「夫人面相極貴,可是運貴命淺,承不起貴運。」

「你這人胡說八道些什麼話?」白露皺眉道,又看向沈妙:「娘……夫人,指不定是哪裡的江湖騙子呢,別聽他胡說八道了。」

莫擎也作勢要驅趕這怪老頭。

「等等。」沈妙道:「一路上也怪無聊的,聽人怎麼說吧。」

那老頭又裝模作樣的一拜,道:「夫人眉間有黑氣,只怕不好。這路途盡頭,卻是凶兆。若是就此調轉馬頭,倒是可以避開此劫。夫人,貧道還是勸您,此道是黃泉道,莫要走,走了就不能回頭了。」

「越說越過分!」霜降氣的臉色鐵青:「你這是咒誰呢?」

沈妙卻是好脾氣,她在秦國呆的久了,面對明齊的任何人,都有故鄉人一般的欣喜,這老頭就算是說胡話,她也並不生氣,只是笑道:「多謝道士提醒,不過這條道我卻是非走不可的,我兒女都在這條道上,我得回家。」

怪道士深深嘆了口氣,道:「意料之中。」他看向沈妙:「萍水相逢,贈您一場緣分。」說罷從袖中摸出個紅繩來,就要上前給沈妙,被莫擎攔住,只得將紅繩交於莫擎,莫擎左看右看沒什麼蹊蹺,才遞給沈妙。

「這紅繩是貧道贈與夫人的答謝,夫人將其系在腕間,能成就自己的一道緣法。」他鄭重其事道:「夫人且記住,天道詭譎,事在人為。貧道能看命,不能改命,能為夫人改命之人,亦不是貧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有劫也有緣,這紅繩是問,終有一日,夫人也會找到自己的解。」

說罷,放聲大笑了幾道,轉身大踏步而去了。

這道士神神叨叨的,說的幾句預言卻都是極不吉利的話,白露和霜降就有些不悅。白露道:「娘娘可千萬別把那怪人的話往心裡去,大約是腦子不甚清楚的吧。」

「這東西也別戴了。」霜降也道:「怪不吉利的。」

沈妙卻是左看右看,覺得那紅繩極是可愛,莫名的愛不釋手,反而將它系在腕上,笑道:「都說了既然是一場緣法,萍水相逢也是有緣,就戴著吧。若是假的也無礙,是真的更有靈性,不是更好么?」

話都如此,白露和霜降也不好再說什麼,莫擎對著前面馬車隊道啟程,便又重新開始動作來。

遠遠的風沙幾乎要將人的身影都掩蓋,前方的路里,卻再也沒有那怪老頭的身影了。

……

再回明齊,卻不似霜降說的「苦盡甘來」。

人世間每時每刻都在變化,局勢會變,人心也會變。

身為皇后,除了這個地位卻無甚特別。有時候想起來,覺得甚至比在秦國遭人羞辱的日子也好不了哪裡去。在秦國的時候那些傷害都是擺在明面上來的,而在明齊,卻是在暗中,彷彿吃了暗虧,說不得,卻又要白白的惹人笑話。

沈妙坐在坤寧宮內,看著桌上有些枯萎的紅袖草,神情有些懨懨。

紅袖草是莫擎給送來的,說是很難得的靈草,長得倒是十分好看,像是迎風而擺的女人的衣袖,故而取名紅袖草。只是不知為何近來有些枯萎,沈妙是無心打理的。

回來明齊也有幾年了,這幾年來,她過的都算不上好。

後宮中多了一個楣夫人,楣夫人嬌艷聰慧,嫵媚柔和,像是一個謎,惹得人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願離開。

最初的時候不是沒有過心碎的,曾經愛慕過的男人用那樣寵溺的目光看著旁的女人。以為他對待所有人都是一樣的冷淡,後來卻發現不是的,只是那個人不是自己而已。

心碎的日子多了後,便也漸漸變得麻木了。傷痛和萎靡漸漸轉化成了恨意和不甘,因為傅盛。

傅盛總是過多的分走了傅修宜的寵愛,而她的孩子傅明,明明坐著太子的位置,明明德才兼備又努力上進,到最後反倒像是個失寵的皇子一般。傅修宜可以手把手的教傅盛寫字論政,卻吝嗇於給傅明多一個關心的眼神。

問起來,便說傅明是太子,要成熟穩重,每日纏著父皇算是怎麼回事。

可每每看著傅明失望的眼神,沈妙卻是心如刀絞。

沈家過的也不怎麼好,羅雪雁的病越來越重了,荊楚楚那頭和沈丘不清不楚的耗著。沈家的名聲每況愈下,並著沈信都蒼老了許多。

傅修宜似乎在打壓沈家,沈妙隱隱約約察覺到這一點,可是後宮中如何能清楚的知道朝廷中的事情,她唯一能接觸到這些的便是通過裴琅,可裴琅又是為傅修宜效忠的。雖然裴琅與她關係不錯,可是永遠都是忠於傅修宜第一位。

沈妙對傅修宜的一片痴心,早已在這幾年來冷眼看著他和楣夫人燕好的時候冷卻成冰。可是在其位謀其政,她總要坐穩皇后這個位置,總要替傅明和婉瑜爭取一些機會。

匈奴那頭最近傳來消息,楣夫人似乎想要攛掇著傅修宜將婉瑜和親過去。

這才是沈妙最不能忍受的。

然而楣夫人的手段越來越高明了,傅修宜對傅盛的寵愛所有人都看在眼裡,沈家一日不如一日,站在楣夫人那一頭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落井下石,人人都要來踩上一腳。加之楣夫人那個兄弟李恪近來又替傅修宜辦妥了幾件大事,水漲船高,楣夫人在後宮中的地位更是節節攀升。

沈妙知道朝臣們在想什麼,他們在想,什麼時候改立太子,什麼時候廢后。

可是傅修宜還要臉面的。她是髮妻,楣夫人要越過她這頭,倒也不是那麼簡單。

鬥來鬥去,兜兜轉轉,她的一顆心卻已經疲憊不堪。若不是為了這雙兒女,有時候會覺得,不如一把火將這皇宮裡里外外都燒個乾淨,倒也天下太平。

白露走了進來,道:「娘娘,宮宴的衣裳已經備好了,得早些梳頭才是。」

沈妙應了。

霜降在一年前死了,楣夫人好手段,連她身邊的丫頭都不放過。兜兜轉轉,便只剩下白露一個。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