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沈丘

定京城隨著沈信班師回朝,又掀起了一陣軒然大波。

首當其衝的自然是誇讚沈信英勇神武,百戰百勝,此次提前拿了敵軍降書,待回朝宴的時候,皇帝必然又會賞賜無數,然而如今沈信已經官居一品,實在是不能再提拔了,眾人猜測,這個賞賜的名頭大約會落在沈信的嫡子沈丘身上。

另外一件事嘛,則是在沈信回京當日,恰逢沈老夫人壽辰,可偏偏祠堂走水,更不巧的是沈五小姐還被困在祠堂中。當日沈家眾人態度涼薄,沈信也是親眼目睹,只怕日後沈家內里也不太平。

這兩件事在定京城中傳的沸沸揚揚,有人聽了只是付之一笑,有人聽了,卻如熱鍋上的螞蟻,急的團團轉。

沈府西院,閨房中,沈妙披著衣裳站起身來,沈信夫婦今日應皇帝召見入宮了,卻在臨走時特意調動了軍中的護衛守著西院,幾乎是明明白白的做給沈家人看,防的就是沈家人。

昨日沈信回來的匆匆,又四處去尋大夫,後來沈妙休息了,便不敢打擾。倒是還沒和沈妙說上話。

「姑娘可覺得好些了?」驚蟄擔憂道。目光落在沈妙手臂上纏著的布條,眼中又是一酸。她道:「奴婢昨日若是再快些,姑娘也就不必受此等煎熬了。如今還落下疤痕……」

那燒傷痕迹太深,大夫也說只能好好養著,要想完全沒有疤痕是不可能的。女兒家都愛惜自己的容貌,即便身上有一點疤痕都不行,如今沈妙燙傷了一塊,驚蟄每每想起來都自責不已。

「無事。」沈妙看著她,微笑著道:「昨日你做的很好。沒有因為心急就闖進來,如果你闖了進來,反倒壞了我的事。」

驚蟄低下頭去,後來沈妙昏厥,沈信夫婦暴怒,她想了又想,大約明白了沈妙心中打的什麼主意。正因如此,驚蟄才更心疼沈妙,大約也是窮途末路,才會不惜將自己陷入這樣的險境,來讓沈信夫婦看清楚沈家的真面目。

一個閨閣少女,這樣的年華,本來應該是如別人家的小姐那般彈彈琴寫寫字,沈妙所做的,一舉一動卻都是關乎著自己的性命。想要什麼,都得自己去籌謀,彷彿行走在刀尖上,一個不小心便是萬劫不復。

「姑娘說什麼,奴婢就做什麼。」驚蟄吶吶道。

沈妙心中欣慰,驚蟄果真是四個丫頭中最膽大的,日後還有這樣的事,驚蟄大可一用,自然,也須得慢慢培養穀雨幾個。她不是閨中女兒沈妙,而是六宮之主沈皇后,必然要有自己的心腹,將來所面對的,比眼前兇險的多,她能習慣,這些丫頭也要學著習慣。

正想著,便聽到外頭突然傳來一聲爽朗的笑聲:「妹妹!」

沈妙回過頭,只見沈丘自門外走了進來。他脫下了戰場上的鎧甲,只著了一件青色勁裝,顯得分外英氣逼人。小麥色的皮膚,笑起來兩個梨渦讓他英武眉目倏爾多了幾分孩子氣。他走近仔細瞧了瞧沈妙,才小心的問:「妹妹可覺得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

沈妙猝然閉眼,前世的記憶鋪天蓋地而來。

平心而論,沈丘這個哥哥,當得的確盡心儘力。當初無論她待沈丘多麼冷淡,沈丘待她還是一如既往的熱情。後來出了一件事,沈丘污了別人姑娘的清白,被迫娶了那姑娘為妻。於是一切就改變了,軍務時常出錯,後來從馬上摔下來摔折了腿,再後來那姑娘給沈丘戴了綠帽子,沈丘一怒之下宰了那姦夫,誰知道卻是吏部尚書的唯一嫡子,吏部尚書一紙御狀,沈信散盡家財才保了沈丘一條命,可沈丘最後卻仍是死在了一個冬日的早晨,有人在池塘中發現了他的屍體。

那時候沈妙已經嫁給了傅修宜,正是奪嫡的關鍵時候。她聞此噩耗,匆匆趕回府,看到的就是沈丘泡的已經變形的腫脹屍體。

即便她對沈丘不親近,卻終究流的是一樣的血,她為此而傷心痛苦,生了一場大病,傅修宜卻讓沈信在那個時候出征。

那個冬日冰冷的陽光,池塘外濕漉漉的屍體,沈丘蒼白變形的臉,和眼前青年有些討好的笑重合起來,彷彿一把利劍,刺得她無法呼吸。

沈妙一下子彎下腰捂著胸口,大口大口的喘起氣來。

「妹妹!」沈丘嚇了一跳,一把扶起她就朝外頭吼:「去叫大夫!快!妹妹身子不適!」

一隻手攥住了沈丘的胳膊,他回過頭,瞧見沈妙抓著他的手站起身來,對著身後道:「不用了,只是有些乏力。」

「妹妹身子還未大好,還是請大夫來看看的妥當。」沈丘搖了搖頭,語氣中頗為關心。

「我沒事。」沈妙對躊躇的驚蟄道:「你們都下去吧。」

她的語氣堅定而冷靜,讓沈丘也愣了片刻。

「妹妹,你這是怎麼了?」沈丘問,話一出口,又有些懊惱自己這話說得太重,他平日里在軍隊中面對的都是些鐵血漢子,倒是忘了對小姑娘要輕柔,於是又放緩了聲音,道:「昨日回來見你困在火中,爹娘都嚇壞了,妹妹,你怎麼會在祠堂里,是不是被關起來了?」

沈妙卻是搖搖頭,看著他笑道:「一年不見,大哥可還好?」

「啊?」沈丘是個沒心沒肺的,聞言就撓著頭笑道:「我還行吧,軍隊就是那樣,立了幾次小功勞,等陛下賞賜下來,妹妹你再挑你喜歡的。」說完又似乎想到什麼,喜道:「對了,爹之前獵了一頭火鼠,剝了皮做了披風,回頭我讓下人給你拿過來。那披風刀槍不入,水火不侵,你若是有了那披風,昨日也就不會被燒傷了……。」

話音未落,沈丘甚至就僵住,沈妙上前,用手環住沈丘的雙臂,將頭枕在他的胸口處。

即便是親生兄妹,但畢竟都不是小孩子,沈丘一時間還有些尷尬,卻又有些喜悅。沈妙已經許久不和他這般親近,一時間竟有些受寵若驚。他方有些高興,隨即卻又心下一沉,想到沈妙這樣的脾性,今日破天荒的親近他,莫不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急急的問:「妹妹,是不是有人欺負了你,若是有人,你只管告訴我,我非得將他打個半死……。」

他說的義憤填膺,沈妙卻有些想笑。楣夫人有個哥哥,才智逼人,在前朝為傅修宜出謀劃策,傅修宜後來寵愛楣夫人,未必就沒有她那個哥哥的功勞。沈妙自己也曾羨慕過,可那時候,沈丘已經死了。

她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嘗到過有靠山的滋味了。人生習慣於一個人單打獨鬥,把一個人分成無數個人,所以她前生慘敗於楣夫人之手,或許也不過是輸在了一個勢單力薄。

如今有人護著的感覺,美好的近乎不真實。

她慢慢鬆開手,抬起頭對上的就是沈丘關心的目光。

「妹妹……」沈丘也是一怔。面前的少女明眸鋯齒,面對他的時候目光中不再有往日的不耐和煩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那種感覺令他有些陌生,他仔細的打量面前的少女。一年不見,沈妙瘦了許多,原先還有些圓圓的臉如今竟然顯出尖尖的下巴,平白讓她看上去纖巧了許多。清秀的五官越發的明白。那種天真的稚嫩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然尋不到一絲痕迹,看著他的時候,含著淡淡的欣慰,和一種不為人知的寂寥。

沈妙心中微嘆,沈丘身上有一種近乎少年般的天真,這種天真令他的性情變得十分可貴。赤誠而充滿活力,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最後卻落得溺死在池塘的下場。當初人說沈丘是因為覺得自己惡名昭著才自盡,可如今想想,以沈丘的毅力,怎麼會因為別人的指指點點就自盡。至於那始作俑者,她那所謂的嫂嫂,一開始以爬床之名逼得沈丘不得不娶她,如今看來,未必就不是別人的陰謀。

「妹妹為何一直盯著我。」沈丘莫名其妙:「是不是我臉上沾了東西?」他覺得如今的沈妙怪怪的,不使性子,不冷冰冰的沈妙讓沈丘覺得陌生,彷彿面對的不是一個小姑娘似的。

「大哥今日怎麼不去宮中?」沈妙輕聲問。

「陛下只召見了爹娘。」沈丘笑道:「我自然不會跟去。妹妹,你還沒告訴我,昨日之事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會被困在祠堂的火中?」

他心心念念的都是此事,也一心記掛著沈妙的傷勢,非要將此事來龍去脈弄個清楚。

「我說的話,大哥會信?」沈妙微微一笑:「如果說了也不會信,那便不必說了。」

「我怎麼會不信?」沈丘一聽,急忙抓住沈妙的胳膊:「你是我妹妹,我不信你的話,還會信誰的?」

「我可以將此事告訴大哥,但大哥須得答應我一件事,不可將今日我與你說的告訴爹娘,若是說了,我便再也不理你。」

「為何不能告訴爹娘?」沈丘有些困惑,隨即恍然大悟:「難道此事和定王殿下有關?」西北接到的定京城中的信函,也曾提到過沈妙對傅修宜情有獨鍾。但沈妙畢竟是閨閣女子,不知道皇子奪嫡,臣子最好少攙和,攙和的越早,那就死的越早。沈妙卻一門心思的對傅修宜堅定不移,沈信他們遠在西北,雖然心急,卻也束手無策,只希望沈妙自個兒能想通,又不愛這傅修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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