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部分 62-66節

第五部分 這一年是1929年第62節 有生以來第一次

麗貝卡點點頭。如果湯姆足夠鎮定的話,他會發現她的眼裡充滿感情。他會發現,雖然她的聲音很穩,但她的呼吸卻是急促的深呼吸。

湯姆遞給她一張白卡片,「這是我的新地址。如果你想找我,就來這兒。地方比較小,不過等我存的錢可以租到更好的地方,我會馬上通知你。」

麗貝卡拿過那張卡片,眼裡滿是詫異。上面的地址不再是十多英里遠的地方,而是德士古加公司一個鑽探地旁邊的小村莊。

「你住在這兒?」

湯姆點點頭。

麗貝卡又看著卡片。她的眼裡閃過第二個疑問,湯姆知道那是什麼。

「我在德士古加公司找了個活兒,」他說,「星期一開始上班。我再也不會……我是說,我不會再給那些騙人的贊助商們幹活了。德士古加的那份活兒,我得從普通的鑽探工干起,但我比他們大多數工人都有經驗,我很快就會升職的。」

「真的嗎?你從鑽探工做起?在德士古加?」

「他們不錯,他們不像美孚或是殼牌那麼自命不凡,是個不錯的公司。」

麗貝卡點點頭,靜靜地驚愕著。有三件事讓她驚愕。第一,湯姆搬到離她和米奇很近的地方,而不是試著說服他們搬回去。第二,他讓自己降級了。他是個非常能幹的領頭鑽工,拿普通鑽工的工資對他來說是個污辱——而湯姆從來都不是個接受污辱的人。第三,德士古加。不管湯姆怎麼說它,他們倆都知道這是一家大型石油公司。他會拿到工資,會有像樣的工作條件,除此之外不會再有別的什麼。沒有「租約」,沒有「出井原油的百分比」。沒有保證,沒有謊言,沒有無用的紙片——簡而言之,沒有幻想。

「我想你,」他說,「我不會再過著沒有你們倆的生活。這次我會做到的。都是……直到現在每次都是我的錯,不管我在過去說過什麼。如果你不願意見我我會心碎的。」

麗貝卡上前坐到他身邊,溫柔地將帽子從他手上拿開,把它的殘骸放到旁邊的紅木桌上,然後拿起他的手。

「這是為什麼,湯姆?」

「因為你,你和米奇。我不能忍受讓他長大以後以他的父親為恥。」

「我們一直都在這兒,米奇和我。是什麼讓你改變了?」

湯姆嘆道,「年紀,也許吧。年紀和智慧。」他微微一笑,兩人都笑了起來。「好吧,沒有智慧,但可能已經稍微地脫離了愚蠢。我覺得很慚愧。我意識到我不該……不該低下到那個程度。」

她又和善地笑了。她總是很和善。

事實是這樣的。最後一根稻草就是跟哈勒爾森在一起的頭一天晚上。鍋爐工需要錢。這很有可能不是付給新鍋爐工的定金,最有可能的是欠給上一個鍋爐工的債務。哈勒爾森原本可以當時當地就把錢付給他的。在他把錢付給湯姆和其他工人之後,他的錢包仍然鼓鼓囊囊。可哈勒爾森用不著那麼做。他可以輕易的玩弄湯姆,那天下午他出現的時候就很確信能夠從他身上弄走一百五十塊,而且其中的三十塊早就許諾給別人了。湯姆只是一種償還哈勒爾森那筆爛債的手段。

湯姆知道哈勒爾森是個騙子,但他這種做法比騙子更糟糕。哈勒爾森根本沒有想找到石油的意思。說句實話他根本不在乎。他可以出售油井的「股份」,並以此為生。等到發現油井乾枯的時候,他會憑空消失,把爛攤子留給霍林太太,讓她去面對一大堆沒有償還的債務和沒有兌現的承諾。

湯姆完全覺醒了。他坐在走廊的木頭台階上,聽著樹上傳來的蟲鳴。他無意中把手放到身後的一樣東西上:米奇的玩具火車,在黑暗中放出柔和的微光。他將上面的塵土拂去,在手掌上滾動著車輪。這個時候,小東西緊緊挨著他,像是要靠他們兩個建立起一個家庭。湯姆突然感到一陣想家。米奇,麗貝卡和他。那並不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家,但是,天啊,它是個家。

這麼久以來第一次,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可以忘掉賺大錢這回事。他可以忘掉艾倫的成功給自己帶來的混亂感。他可以忘掉一切,他只需要讓他的妻子和孩子幸福舒適。有什麼呢?他們都還年輕。他還想再要一個寶寶。最好是女孩,但無論是男是女都很好。有生以來第一次,他對石油的沉迷歸於寂靜,舊時的背叛也不再重要。是時候讓別的東西佔據它們的地位了。

他用手摸了摸臉上被一塊掉落的托板擦傷的地方。麗貝卡伸出手,碰了碰同樣的地方。她的手就像一群蝴蝶一樣柔軟。

「我很高興你來了,」她說。

他也是。

這是一輛漂亮的銀綠色勞斯萊斯「幽靈」,光澤耀眼,皮革鋥亮。把這車開進倫敦東區是件愚蠢到家的事。

「就把它停在這兒好嗎,弗格森?」艾倫說,「如果你能阻止這些孩子們把車給拆了,那我會非常感激——而且會讓我印象深刻,我得說。」他遞給司機一袋銅幣,希望弗格森能夠用錢買通那群早已圍在車外的頑童們,「我會儘快回來。」

街道兩邊各有一排工人住房,所有的房子都擠在一起,散發出濃濃的煤煙味和廁所味。屋子上全都沒有門牌,所以艾倫就請一個孩子給他帶路。那孩子渴望地看著勞斯萊斯,只顧得上掉頭用骯髒的指甲沖著一扇門指了一下,說,「那是我阿姨家」,就回過頭繼續崇拜那輛車。

門沒有關牢,艾倫還沒來得及敲門,門就被完全推開了。一個衣著破爛、五十歲左右的女人在台階上行了個曲膝禮,而她後面有個男人喊道,「滾出去,你個寄生蟲!走的時候帶上那個寄生矬子。我們這兒來了個該死的紳士。」那女人行完禮,那男人也喊完話。屋子裡陷入一種充滿期待的沉默。

「早上好,是哈德威克太太嗎?」

「以前是哈德威克太太,」那女人飛快地回答道,「哈德威克先生為了國家放棄了他的妻子,先生,現在是傑夫森太太,先生,對不起。」

「我能進來嗎,傑夫森太太?我想問些事情。」

艾倫被帶進狹小的前廳,一個小孩正試圖趕在被傑夫森先生的靴子踢走之前迅速消滅最後一點早飯。屋子裡髒得一蹋糊塗。牆上曾經糊過牆紙,但大部分牆紙都已經因為濕氣而剝落,脫落處貼上了從雜誌里剪下來的圖畫:農家少女組合,威爾士王妃,約瑟芬·貝克,魯道夫·瓦倫蒂諾,格雷塔·嘉寶,克拉拉·鮑。有人甚至把一些普通的信紙剪成錯綜複雜的裝飾圖案,釘在髒兮兮的架子上。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先生。」兩人不停地說著。

「對不起,」艾倫說,「我應該抱歉我的突然到來。請不要為我麻煩。」

那男人和女人都整了整衣服。他穿上一件黑跡斑斑的夾克,顯示出他的職業是一名運煤工。他重重地踩死一隻巨大的蟑螂(「對不起,先生!」),然後坐下。那女人把裙子上有污跡或是有補丁的地方全都塞了進去,只留下了件既單薄又破舊的東西緊緊繃在腿上。

「我想找一個叫做哈德威克的人,愛德華·哈德威克。陸軍部給了我這個地址。」

「哦,是的,先生,」那女人說,「這是銼——你要找的是矮子,先生。矮子是我們以前對他的稱呼,先生,戰前的時候。」

「他現在在嗎?」

「哦,在,先生,只是……」

兩人對望了一眼。

「他在戰場上受了很重的傷,先生。他看上去可不太順眼,但這孩子的心地很好。」

「這我敢肯定,傑夫森太太,」艾倫溫和地說,「有很多的好小伙兒都受了重傷。我自己也在場。」

兩人尷尬地看著彼此,然後傑夫森先生站起身,「我去帶他出來。我相信他也該出來換換氣了,」他加上一句,看上去很像是滑稽地模仿艾倫的舉止。

他重重走到後面。傑夫森太太試著再次調整一下她的裙子,但用這麼小的一片布料去擋住一對相當肥大的屁股很有難度。又一隻巨大的黑蟑螂蹣跚地爬過地面,他們倆都像被催眠了一樣地盯住它,然後一扇門砰地開了,傑夫森先生喘著氣走進來,從前的二等兵愛德華·「矮子」·哈德威克歪歪斜斜地躺在他胳膊上。

矮子哈德威克沒有了雙腿,所以有了個新名字——矬子。他看上去很蓬亂。肩上和頭上因為沾著蜘蛛網和石灰漿而發白。他的臉像東區所有的孩子一樣髒兮兮的。他身上有著隱約的糞便味。有一兩秒鐘左右,艾倫就粗魯地張大嘴瞪著他,然後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為了匆匆地給他們的貴客清理出樓下的空間,傑夫森夫婦把矬子從他平日的椅子上搬到他們惟一能想到的地方:廁所。

「矮子哈德威克,是嗎?」艾倫說著,伸出手,「我叫艾倫·蒙塔古,以前是蒙塔古上尉。」

「長官,是的,長官。」矬子將手舉到前額,做了個類似敬禮的動作。

「別,別,沒關係。我們現在都穿著便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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