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分 19-24節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19節 假定死亡

但這仍然擁有我衣衫的

一角邊緣

設拉子的土地,魯克納的

銀色源泉

薩迪(1184-1291)

艾倫從防空洞里搖搖晃晃地走進寒冷的第一線曙光。失蹤,假定死亡。整個世界都改變了。艾倫就算是永遠失去雙腿,也會比接受這一可怕的事實要來得鎮定。湯姆現在是失蹤,假定死亡。

臨時踏台上站著一個哨兵,他的臉上因為疲倦而面無表情。「那邊有生命跡象嗎?」艾倫問他。他的聲音很刺耳,肺部空前的疼痛。

「沒有,長官,什麼都沒有。」

「有沒有傷員?有沒有呼救聲?」

「嗯,長官……」哨兵聳聳肩,好像這是個莫名奇妙的問題。「我想,總是會有人受傷的。多得簡直說不清我到底聽過多少。」

艾倫幾乎想一拳打在那人的臉上。他的右臂已經蠢蠢欲動。

「我這就出去,」他說,「我回來的時候請別對我開槍。」

「是,長官。」

哨兵本想告訴他在黎明將近時分離開戰壕是件愚蠢的事,但艾倫態度里的那種衝勁使他沒有開口。艾倫翻過胸牆,莽撞地向前爬去,直直爬向恐怖戰場的中心地帶。地上橫七豎八地擺著鐵絲網的碎片,霰彈筒,還有人。一張從頭骨上分離的人臉飄浮在一個水坑的水面上,臉衝上斜視著天空。艾倫什麼都不注意,什麼都不在乎。他爬到他所認為的湯姆行動失敗的地點,開始叫喊。

「湯姆?湯姆?湯姆·克瑞里?」

這麼做簡直是愚蠢到家。他現在正處於德軍前線的狙擊範圍之內。

「湯姆?湯姆?湯姆·克瑞里?」

一點聲音都沒有,沒有人類的聲音,沒有呻吟。可以在一秒鐘之內就將他送上西天的德軍步槍沒有開火。

「湯姆?湯姆?湯姆!」

沒有回答。怎麼可能會有呢?湯姆對德軍機槍發起了突襲。機槍發話了。它們的話最具有決定性。湯姆現在是失蹤,假定死亡。

頭痛。

一陣劇烈的、極度的頭痛吞噬了其它所有感覺,其它所有情緒。湯姆閉著眼躺了很長時間,除了腦袋裡面肆虐的劇痛外什麼都感覺不到。可慢慢地,不可避免地,生命逐漸回來。生命,還有隨之而來的意識。

意識到他還活著。意識到痛苦以及他整條左腿的麻木。意識到自己平安無恙,雖然一切邏輯都表明他應該已經死了。

他撐開雙眼。頭頂上是由厚木鋪成的天花板,堅固而且整齊。木板上映出搖曳的燭光。縫隙間抹著法國的泥土。天花板看上去讓人覺得非常舒服。湯姆的意識恍恍惚惚地想著這片小世界裡僅有的幾件東西:頭部的疼痛,腿上的疼痛,頭上的天花板。

可生命和判斷力仍在繼續恢複,並隨之帶來恐懼感。

有光線從什麼地方傳來:是根蠟燭。湯姆翻過身看著它。蠟燭被放在一個英軍鋼盔上,鋼盔已經被打得毫無形狀可言。湯姆怔怔地看著。那是他的鋼盔,可它為什麼變得這麼畸形……?他摸了摸腿:腿上受了重傷。疼痛越來越劇烈。

他想起了更多。

他想起斯廷森被炮火轟得飛了起來,而矮子哈德威克則被鏟到了地上。斯廷森的屍體擋在了他和子彈之間。很有可能正是斯廷森的死亡使得湯姆幾乎沒有受傷地躲過了猛烈的槍擊。可憐的斯廷森……

他又閉上眼睛,可能又睡了一會兒。等他醒來時,仍然頭痛欲裂,但他的頭腦越來越清晰。清晰得足以意識到頭上的天花板過於整齊,絕不是出自英國人之手。清晰得足以意識到他成了德國人的俘虜。清晰得足以意識到是他的兄弟,艾倫·蒙塔古想要這樣的結果,是他讓自己去送死,是他想讓自己死。

這段友誼曾經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但現在已經化為灰燼。

連續四個晚上,艾倫每晚都出去尋找湯姆。

他對無人地帶的了解已經達到了無人可及的地步。他看到屍體,他看到垂死的人,他看到雙方的傷員。對於垂死的人,他會開槍把他們打死或是用嗎啡使他們失去知覺。對於傷員,他會不辭辛苦地把他們拖回戰壕,然後再爬回去繼續搜索。他喊了上千次湯姆的名字。他不再小心翼翼。他就在月光下站起身子。他利用信號彈的光亮搜索著被炮彈摧毀的土地。他用最大的音量呼喚著失去的兄弟。

德國人當然聽到了他的聲音,也看到了他。艾倫都能聽到德國哨兵模仿著他的呼喊——「湯姆!湯姆·克瑞里!」--然後就會爆發一陣大笑,以及帶有巴伐利亞口音的低唱聲。在把彈藥筒從機槍的彈鏈上取下來的時候,他們甚至用槍敲擊著同樣的節奏。「湯姆,湯姆-姆。湯姆·克瑞-瑞-里-里!」但是沒有步槍開火,甚至連機槍好像都沒有瞄準他。出於好心和憐憫,也可能僅僅是因為漠不關心,德國人就讓這個瘋狂的英國人在這片廢墟中四處遊盪。

「Komm, 湯姆, Komm!」

湯姆在墜入更深的夢魘前勉強恢複了全部神智。

在一隻結實的德國胳膊的攙扶下,湯姆用那隻好腿行走著穿過迷宮般的戰壕,來到一個戰地醫院。他被粗魯地檢查一番,然後被打了一針破傷風。隨後他就被送到了一個農場,那兒已經關押了四個英國俘虜,再然後他們五個人就被送到更遠的德國佔領下的法國。

他們到達戰俘關押營時,湯姆已經接近崩潰。他受傷的左腿就像著了火一樣,一陣陣劇痛就像被困在魚塘里的海浪那樣衝擊著全身上下。關押營由一群昏暗的小房子組成,周圍環繞著帶倒鉤的鐵絲網。在門口處進行了簡短的搜身——湯姆的煙被拿走了,雖然他一再抗議——然後他被送進一間標有紅十字會標誌的小屋裡。一名護士快速掃了他一眼,認定他不會在那天晚上死掉,就任他筋疲力盡地倒在草墊上。他閉上眼,但是無法睡著。沮喪向他襲來。

他成了戰犯。

艾倫想要害死他。

轉念想一想,他寧可已經死去。

艾倫放棄了搜尋。搜尋已經變得越來越危險,越來越沒有意義。更重要的是,他已經疲憊得無法形容。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和肺部能不能再經得起這樣的一個晚上。再就是因為蓋伊。艾倫聽說蓋伊受了傷,並得知了他所住醫院的名字。

艾倫面對現實了。是時候離開前線、離開戰鬥、永遠地放棄湯姆了。

**

兩天後,艾倫來到魯昂,來到蓋伊療傷的由學校改成的醫院。他僵硬地走進病房。蓋伊的床上是空的:除了亂糟糟的白床單,別的什麼都沒有。艾倫走進護士長的格間。

「你好,小姐。我想找蒙塔古少校——」(原文為法語——譯註)

艾倫正要說下去,可護士長半轉過身指過去,看到床上空無一人後就打斷了他。

「哦,那邊!他好像在抽煙!」(原文為法語——譯註)

她指了指一扇門,那外面是以前的校園。艾倫走出去,發現蓋伊正安逸地坐在藤椅上,打著繃帶的腿上蓋著一條綠色的薄毛毯,兩腿搭在兩個運貨箱上,箱子上標著「戰爭物資——緊急「。他整個人被籠罩在雪茄的煙霧下,膝蓋上攤著一本翻了一半的三天前的《紐約時報》。

「蓋伊!」他說,突然感到了一種眩暈和一種戰爭疲乏。「你怎麼樣了?」

兩兄弟擁抱了一下,因為蓋伊是坐在那兒的,所以只能說兩人儘可能地擁抱了一下。

「仔細想一想,還不算糟。就是疼得要命。」

第三部分 假定死亡第20節 我寧可去死

雖然他是專程趕到魯昂來看蓋伊的,可等他到了這兒之後,艾倫只能想到湯姆和湯姆的死訊,他迫切地想讓世界上的每個人都知道,包括蓋伊。可出於禮節他沒有馬上談到這個話題。蓋伊解開幾件衣服,指給他看子彈進出的方位,以及子彈所造成的傷害。艾倫發現自己無法理解他哥哥說的每一句話。他甚至都沒有特別在乎。那是個小傷,艾倫見過太多的重傷,對此已經無動於衷了。

輪到他說點什麼的時候,他問了句,「怎麼發生的?」

蓋伊聳聳肩沒有明確回答,「就是那麼回事,」他說,「我轉過拐角想去急救站,結果一頭撞上該死的准將。他對我很不高興,因為我把血濺到了他那乾淨漂亮的卡奇布上。他那天下午要召開一個大型戰爭會議,而且命令我——命令我,記住——把傷口清洗乾淨包紮好,然後馬上去他那兒報到參加會議。我可以跟你說,醫生都有點生氣了。他們想直接把我送到這兒來;坦白說,准將的態度真是有點荒唐。」

「對,我想也是。」

「更別提當時我正穿著你的軍裝了。當然了,我已經把衣服都洗乾淨了:你也不想衣服上沾著我的血吧。」

「是的。」

「是的?你真的想讓你的衣服上沾著我的血?」蓋伊挑起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