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分 13-18節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3節 還是沒有湯姆的消息

9個月後,1916年8月10日。

艾倫和湯姆都還活著,毫髮無傷。這是好的一面。

同時,戰爭還在繼續著。索姆河戰役正在取得進展。在過去六個星期里,英軍的傷亡人數高達數十萬人。到目前為止,湯姆和艾倫那個營一直沒有參與戰鬥,但這種快樂的休整即將結束。他們這一營將在第二天發起進攻。這場戰役將會是他們倆最艱苦的經歷。傷亡人數肯定會很高。很可能是龐大的數字。

這是壞的一面。

而且,在某種意義上,並不能說他們倆毫髮無傷的倖存下來。他們沒有,他們也不可能。沒有人能在戰區倖存太久。神經會崩潰。人性會泯滅。精神會喪失。

在他們倆之中,艾倫受到的影響要更大一些。他全力照顧手下,經常給自己施加太大的壓力。他太認真,很難放鬆下來。他抽煙。他開車。他寫信回家。

而且他認識了一個姑娘。

這個叫莉塞特的姑娘很漂亮,黑頭髮,面帶微笑,心腸也好。他們是無意中在距離前線7英里一個叫聖德萊絲達赫那(他們把它稱作「聖苔絲」)的村子裡認識的。艾倫被分配到那兒居住。她是當地一個農民的女兒。有一次在外面淋了大雨之後,他送她回家。他們跑進她家的農舍,一起喝了點咖啡,談笑了片刻。後來她又邀請了他。然後又邀請了他。三次之後,他開始明白了。他在她的小屋裡脫下衣服,既感到興奮,又感到同等的尷尬。然後他們做愛了。艾倫在聖苔絲繼續呆了兩個星期,他們又見了九次面,其中有八次他們做愛了。

**

發起進攻的前一天晚上,全營掩蔽在一個村莊廢墟里。軍官們的食堂是一個被摧毀的地下室,門口兩邊整齊地擺了兩排汽油箱,尺寸逐漸減小,足有一人高。

湯姆還是湯姆。他還是那麼帥氣、俊朗、不羈、勇敢。可是隨著時間的逝去,他變得越來越黑。他懶洋洋地靠在地下室的牆上,面前由沙袋壘起的胸牆勉強能夠保護他。他撿起一塊打火石,把它扔到沙袋外面。

「死在這兒挺不錯,」他發表意見。

「拜託!」

艾倫跳起來去找木頭來揮走湯姆那些不吉利的話。旁邊有個廢棄的木箱,艾倫掰下一片遞給湯姆,湯姆心不在焉地碰了碰它。箱子有一面上用英語寫著,「殼牌汽油」。湯姆沖這行字點點頭,微笑起來。

「不錯的選擇。」

「我們馬上就去那兒,好嗎?」艾倫說,「我是說,等戰爭一結束。一點都不耽擱。」當然了,他指的是去波斯。

湯姆笑著搖搖頭。

「什麼?」艾倫防備地問道,「你不可能還回美孚公司吧?天知道,我可受不了在別人的公司里打工。」

湯姆又笑了笑,這次充滿善意。「我不是這個意思,老兄。我是說……聽著,你並不覺得我們倆都能熬過去,是不是?」湯姆靜靜地說道,幾乎是在自言自語。「畢竟,糟糕的事總在發生。」

「拜託,湯姆!」

「如果我會犧牲,那我會像個瘋子那樣先幹上一場,拉幾個德國鬼子墊墊背。」

「別這麼說,想都別想。」

湯姆聳聳肩,「我並不總是這麼想。這整場戰爭都太愚蠢了,除了有自尊要去維護外,我看不出艱苦作戰有什麼意義,到現在我也看不出,」他深思地彈了彈他那紫白相間的勳章,然後他的口氣又變了,「如果我遇害,你能不能保證在波斯盡全力而為?」

「當然。」

「鑽井。如果有石油,你會找到它。如果沒有——那麼至少你努力過了。」

「我們會一起找到石油。」

「可能你說的對。不管是生是死,我的靈魂都會在那兒。不過你得保證,兄弟,你最鄭重的保證。」

「我保證。」

「而且不要把那玩意兒交給一幫愚蠢的證券投資商。我是說,日後你可能得這麼做,但不要馬上這麼做。先找到石油。」

「先找到石油,只要人力可為。」

湯姆嚴肅地點頭表示接受。「很好,好兄弟。」

他說這句話時的樣子就像是在說再見。

全營當晚八點出發。它的目標:對敵軍前沿發動全線進攻。

外面漆黑一片,雨勢不斷,地面狀況極為糟糕。有三次,敵軍的炮火迫使全連士兵躲到所有能找到的掩體後面。每次只要炮火一停,連隊就會繼續前進,留下一小撮受傷的士兵。有一次,艾倫被一小片鵝毛筆狀的彈殼擊中肩胛骨。壕溝里一位躺在他身邊的軍士用拇指和食指把彈片拔出來扔到一邊。兩人對此沒有做出任何評論,五分鐘後甚至連想都沒再想起這件事。

午夜之後不久他們到達了指定位置。大家開始吃背包里的軍糧,而且被允許休息到四點。

雨越下越大。時間緩慢地推移著。

四點鐘,他們身後響起英軍大炮的一聲巨響,然後他們就聽到暴風雨般的炮彈落到德軍的陣營里。他們靜靜地傾聽著:一半因為想到炮彈對敵軍所造成的打擊而高興,另一半因為想到即將來臨的同樣攻勢的反攻而恐懼。艾倫和他的手下呆在一起。雖然湯姆就在附近,可他不異於呆在另一個星球上,因為艾倫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

四點半即將來臨。雨勢漸緩,東方的地平線試探性地露出微光。艾倫的雙眼盯著手錶上發光的數字,另一隻手不停地畫著圈。終於到了四點半整。艾倫舉手往下一揮:前進。

他的人開始前進。有那麼幾秒鐘,周圍一片寂靜——美好的寂靜。然後,德軍的突擊陣地里幾乎是同時燃起三盞信號彈。信號彈證實了德軍的猜測。先是響起稀稀落落的步槍聲,然後是震耳欲聾的機槍聲,再然後就是鋪天蓋地的炮彈聲。連空氣都被融化了。槍炮聲震得他們兩耳發聾,覺得自己就像走在一片寂靜之中。

艾倫看到周圍的士兵堅守著崗位,就像訓練過的那樣。不成群結隊,不讓血肉之軀輕易成為德國炮手的目標。可他們就像是走進了一陣狂風,彎著腰,頭低得都快貼到腳。

他正看著他們,就在這時其中一人胸部中彈,輕輕地「啊」了一聲之後就跪了下去。另一個人彎著腰,看起來是在系鞋帶,可他往前栽到地上,臉上一片血肉模糊。艾倫震驚地看著這一切。他的排被摧毀了,他深愛的部下被殺了,他們英勇地堅持到了最後一刻。

然而他們仍然向前挺進。

**

艾倫對接下來幾個鐘頭的事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到了正午時分形勢才真正地明朗化。從很大程度上來說這次進攻是個失敗。英軍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將德軍前線鉗斷一大片。雙方敵對的炮火彼此叫囂著。戰壕紛紛倒塌破裂,雙方都試圖在一片混亂中重新建起他們的防禦體系。

這一天過去了。

未知的傷亡人員名單簡直令人震驚。艾倫的手下有半數以上要麼犧牲要麼受傷。他所有的軍士也是如此。弗萊徹少校也是如此,他的左臂被彈片炸飛了。人們找到他的時候他正直直地坐在泥濘中,胳膊放在兩腿間,嘴裡不停地重複著,「我可憐的孩子們,我可憐的孩子們……」

沒有湯姆的消息。

戰鬥又持續了兩天兩夜。艾倫已經疲憊得超出負荷。終於,他得到批准可以休息。

批準是以德軍迫擊炮的形勢來到的,它破空而來,看上去就像一個正在空中飛行的垃圾桶,可這是一個帶有極大摧毀力的垃圾桶。霰彈在離胸牆沒有設防的那一邊12碼遠的地方爆炸。事後,艾倫記起彈片擊中他之前他看見了爆炸時的火光,不過他猜想自己所描繪的爆炸細節純粹是出於想像。

事情就是這樣。

火光——然後一片寂靜。沒有痛苦,沒有慢慢陷入昏迷。就是眼前一黑。徹底的黑暗。

還是沒有湯姆的消息。

第二部分 1914年6月末第14節 床上不是躺著一個人

艾倫在一間滿是鐵床和士兵的帳篷里醒來。帳篷里臭哄哄的,充滿了混濁空氣的氣味,還混合著血、碘酒和臟衣服的氣味。艾倫周圍的人們以及其它帳篷和遠處小屋裡的人們在睡夢中呻吟喊叫。

艾倫小心翼翼地將身體伸展開。他感覺到一種無法名狀的痛苦。雖然他感覺不到有哪兒受傷了或是不見了,可艾倫知道傷員們經常意識不到自己的傷有多嚴重。他在狹窄的床上扭了扭身子,試著伸出一隻胳膊去夠粗糙軍毯下的雙腳。他的身體太過僵硬,這個動作讓他氣喘吁吁。不過他終於成功地將手放到腳尖上。什麼都沒有。

他又躺回床上,暫時滿意了。「垂死病房」里那些人的腳上經常會系著紅色標籤,註明他們的狀況。他的腳上好像沒有那玩意兒。

他墜入夢鄉。

黎明時分,他又醒了過來。一位來自皇家陸軍軍醫隊的少校醫生正在巡視病房。

「我受傷了?」艾倫問道。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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