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上)

是夜月光大白,海上風平浪靜,戰舟當夜便離了島嶼,在經驗豐富的嚮導指引下,由數十水手齊齊操划槳櫓,駕舟朝著陸地勻速而去。

一同登船的島民已安頓妥當。他們用敬畏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望著遠處那個年輕男子的英武背影,女人亦哄著孩子,盡量不叫發出半點吵鬧之聲。

但一張張因艱難困頓而變得焦黑憔悴的面孔之上,卻放出了許久沒有過的飽含著希望的神采。

從昨日到此刻,不過短短一個晝夜,他們的命運,卻經歷了這一輩子都未曾有過的跌宕,他們知道,將他們帶回家鄉的這個男人,就要天下人的新君。

這些人已在孤島上生活了數年,此前也從沒聽說過燕侯魏劭的名字,但是出於一種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直覺,他們相信,這個肯為了他們這些草芥之民而停下合圍腳步的年輕新君,必定能給他們帶來渴望已久的安定生活。

對此,他們怎能不感到歡欣和鼓舞?

……

已無事。魏劭叫雷炎等人都各自散了,自己也回了艙房。

他立於舷窗之前,仰望星空,出神了許久。

……

雍都終於破,後帝逃亡入蜀,卻如何擋得住魏劭勢必清掃障礙一統天下的兵鋒?

最後的城池,也終於叫他破了。

他的軍士們佔領城頭,高聲歡呼慶祝勝利的時候,他被告知,後帝自戕於宮舍。

腳邊橫七豎八倒滿了屍體,空氣里漂浮著血腥的惡臭氣味,房舍燃著未熄的余火,濃煙滾滾,耳畔充斥著那些被俘城民的壓抑的恐懼哭泣之聲。

這一切他早就已經習以為常,他在重甲士兵的簇擁之下,入了那間充斥著血腥氣味的宮舍。

地上的血泊里,倒著數個已經死去的綵衣女子,榻上,並排躺著一雙業已氣絕的男女。

戰戰兢兢的老太監跪在血泊里,用顫抖的不成調的聲音說,這一雙男女,便是後帝劉琰和他的皇后喬氏。

劉琰命親信太監殺光后妃後,親手殺了皇后,爾後服毒自盡。

劉琰雙目緊閉,臉色泛出已經死透了的青白顏色,面孔肌肉微微扭曲。

他盯了死去的劉琰片刻,隨後掃向和他並肩仰卧的那個女子。

他已死去的妻的妹妹。

亦出自他所恨的喬家。

她身上的宮裝整齊,左邊胸口有一利刃所破的傷口,鮮血淋漓,凝固成紫黑的顏色,絢爛錦緞的衣襟和衣襟下的層層衣料,也被鮮血浸染而透。

看的出來,她臨死前心口受的那一劍,刺的極其精準,而且,力道透背而出。

但比起她丈夫近乎痛苦的扭曲神色,這個死去喬女的表情,卻異乎尋常的平靜。

她只是闔著雙目,羽睫低垂,便似睡了過去一樣。

即便死去已有片刻功夫,身體也早冰冷僵硬了,但她看起來,依舊驚人的美麗,胸口那道染透了血花的傷口,非但沒有損及她的絕世容顏,反而令她的美更增添了幾分凄楚悲涼。

足以打動這世上最鐵石心腸之人的心腸。

但他的目光,不過在她那張和自己妻子大喬略有幾分肖似的美麗面龐上略停了一停,便收了回去。

神色充滿了冷漠,沒有半點的悲憫。

他在身後那個老太監壓抑的恐懼目光注視之下,轉身出了宮舍。

他才三十歲,便已君臨天下,今日更是清除了千秋大業道路上的最後一個障礙。

至此,他的仇敵盡除,他想讓他們死的人,一個一個都死在了他的手下,這天下再無人能與他爭鋒,這秀麗江山的每一寸王土,也盡都為他掌有。

這一刻他本應當興奮,片刻之前他的將士們歡慶勝利的狂呼之聲也仿似依舊充斥在他的耳邊,但不知道為什麼,他卻感覺不到絲毫的興奮。

或許是這樣的破城和勝利,他此前已經經歷的太多,如今早就麻木,清除掉負隅頑抗了數年之久的後帝,也不過只是他的一個目標而已。現在目標終於完成了,他竟似感到了一絲茫然,乃至寂寥。

一種獨自登頂,四顧茫茫的寂寥之感。

他大步地走在濃煙滾滾的城池街道上,冷漠地放任他的士兵以殺人、放火乃至姦淫的方式來宣洩破城後的情緒。城民的痛苦呼號、呻,吟,他如同沒有聽到,因為這座城池裡的民眾,曾幫助後帝抵抗他的到來,所以這是他們應得的懲罰,直到第二天,聞訊匆忙趕到的他的丞相公孫羊前來勸阻,他才終於下令,停止屠城。

從他登基後的第一天起,大燕就未停止過征戰。他回到洛陽後,任用能臣,開闢稅源,充盈國庫,用以填作軍餉,支持他和匈奴作戰,數年之後,大燕鐵騎終於佔領了匈奴的王庭龍城,將生活在這裡的匈奴人遠遠地趕到了北邊,徹底絕跡於龍城一帶。他的後宮裡,美人也一個接一個地進,但從沒有哪一個能得他長情,即便在龍床上寵幸過一段時日,很快便也遭他冷落,至於被他立為皇后的蘇女,這幾年間,他已很久沒有召幸過她了,他只是冷眼,看著她和後宮裡的那些女人相互傾軋爭寵,感到倍加的厭煩和輕視,少年時候的往事在他的心裡,早已經蕩然無存,只是偶爾,當夜深人靜,他獨自登上深宮高樓,回憶起多年之前他去世了的祖母的時候,他冷硬的彷彿已經成了一塊石頭的心,才會重新慢慢地軟和下來。

也只有那種時刻,他才會感到短暫的孤獨,一種無處可以遁形的孤獨。

他亦知道,倘若祖母還在世,必定也不會願意看到他變成今日的模樣。

但他早已無法控制自己了,祖母已經去了,他的母親只需尊優奉養,後宮裡的女人無法令他腳步停駐,這世上更沒有什麼人再可以軟化他從十二歲起便深埋下了仇恨種子的那顆心,他需要源源不斷的征服的刺激和快感,平匈奴後的第二年,他便不顧公孫羊和朝臣的反對,又繼續發動了征服西域的戰爭。陸陸續續數年征戰,他終於亦達成了心愿,將大片臣服於己的西域之地,納入了大燕的版圖。

十年不到的時間裡,他做到了在他之前的任何君主都沒能做到的偉業,令大燕帝國耀武揚威加諸四海,然而,那些歌功頌德如同雪片般的奏摺都還堆在他的御案之上,尚未來得及拆閱,就在這一年,黃河從滑縣決河,大水淹沒了豫東北、魯西南,匯入泗水,最後奪泗入淮,無數的良田民舍被滔滔洪水沖毀,人畜死傷,不計其數。

從大燕建國後,便一直苦於重賦徭役的民眾終不堪壓榨,各地暴,亂紛起,他被迫鎮壓,終於平定暴,亂,這時噩耗卻又傳來,他一直極為倚重的丞相公孫羊為治水撫民,病死於外地,臨死之前,給他上了一封勸諫書,稱因連年用兵,國庫空虛,民怨沸騰,國禍患四伏,勸君王治水撫民,停息干戈,還民以寬政。

從前那些追隨他一道打下了天下的舊日將臣,如今已七零八落,或戰死,或隱退,或懾於他的一向獨斷,不再發聲。

身邊也就只剩下公孫羊,還會不懼曾數次觸怒於他遭到貶謫的經歷,依舊時常上言苦諫。

如今,連最後的公孫羊也病死了。

他的心裡,忽然生出了一種徹底的孤家寡人的蕭瑟之感。

他終於有所觸動,停朝了三日,最後親筆下了一封罪己詔。

然而,就在他決定頒布休養生息政令的時候,接著,巴陵之地,再次爆發了流民之亂,短短數月,人數便多達數十萬,據稱賊首,便是從前那個曾受後帝招撫,硬生生阻了他滅後帝將近兩年時間的綠眸。

他大怒,心中那頭惡獸再次脫籠而出,他不聽衛權等人苦勸,決意親征,出征之前,他於寰丘祭天,起誓鎮滅此亂,殺了綠眸之後,將牧天下之民,再不輕啟戰爭。

天子之怒,血流漂杵。他挾著滿腔復仇之念,統領大軍南下,絞殺巴陵亂軍。

他節節得勝,高奏凱歌。

數月之後,和流民亂軍的最後一戰,戰於一處名為望鄉的荒僻野地。

當地巴陵人的傳說里,這裡便是死後亡靈割斷前世的一切羈絆,回望故鄉最後一眼的地方。

望鄉的荒野,變成了修羅屠殺場所,亂軍被剿的七零八落,他的戰甲染血,雙目通紅,渾身大汗,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淋漓的快意,最後他殺的興起,擺脫了親衛的簇護,一騎縱馬在前的時候,一支流箭,猶如一條無聲無息的毒蛇,從不知道哪個方向忽然就撕裂了空氣,朝他疾射而來。

當他那雙被血充盈了的雙目看到的時候,流箭已經趕到了他的咽喉之前。

他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喉嚨一涼,便感覺到冰冷的堅硬金屬穿透了他柔軟的沒有任何保護的那塊皮肉,筆直地插了進去。

他的身形定住了,全身方才沸騰到了極點的血液,也在瞬間冷凝。

片刻之後,他才清晰地感覺到了咽喉被金屬刺破的那種難以描述的痛楚。

風起,雲卷,戰旗獵獵。

身下那匹曾伴隨他南征北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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