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次年二月,春寒依舊料峭。這日,隱隱濤聲之中,黃海之濱的一個無名小漁村口,倉皇逃入了一眾數十的人馬。

連年的戰亂,致使荒僻如此的一個漁村裡也少見青壯,不過只餘下十數戶,皆老弱婦孺,面色焦黑,衣衫襤褸,驟見村口逃入了這一眾人馬,雖神色驚惶宛若喪家之犬,有歪戴梁帽不顧扶正的,有蓬頭散發、腳上靴子也掉了一隻的,只看服色,卻顯是上等的高貴之人,中間還夾雜了一個面覆華麗黃金面罩的女人,落入村民眼中,未免奇形怪狀。

村民驚恐無比,呼兒喚女,四下散逃而去。

身後的追兵已經越來越近了,近的彷彿能聽到馬蹄落地和廝殺的聲音。一個官員模樣的人,忽從行進的馬背上跌落,梁冠骨碌碌滾到了路邊,他摔斷了腿,張皇呼救,卻無人理睬,一轉眼,數十人便從他面前如風般卷過,將他,也將他發出的驚恐呼救之聲給拋在了身後。

對面行來一個身背纜索,似剛從海邊而歸的老漁民。見到對面這一行人馬,老漁民轉身要逃,立刻被抓,士兵以刀脅迫,逼老漁民帶去泊船之處。

濤聲陣陣,帶著寒意的咸腥海風也迎面湧來。

馬蹄陷入了灘涂之地,難以前行。劉琰一行人便下馬踏入泥塗,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往泊了漁船的海邊倉皇而去,終於逃到船邊,眾人皆已赤腳,衣角沾滿泥巴,狼狽不堪,靴履盡數插在了身後那片泥濘的灘涂地里,彷彿一隻一隻正朝天張開的黑色嘴巴,徒勞地呻吟、呼號。

正落潮時分,漁船被迅速推入海水,老漁民也被逼著一同上船掌擼。

只是漁船卻不夠大,容不下全部一行人。

劉琰、蘇娥皇、劉扇、被封大將軍的原陽都太守梁濟和他那個被劉琰立為皇后的女兒,以及最後的十來個士兵登船後,便再無落腳之地了。

王霸竇武鄧勛等人,早已經沒了平日老成持重的模樣,跣足棄冠,身上沾滿臟污,鬚髮面額,亦點點泥巴,全都跪在了海邊,面向漁船上的劉琰,有嚎啕大哭,也有不顧污泥沾面,磕頭送行的,亂成了一團。

便在此時,董成猛地推開了前頭擋住自己的竇武,淌著海水追上了漁船,奮力扒住船頭,一臉的涕淚:「陛下,勿棄我!容我上船!當初乃我忠心保你,助你上了帝位,今日你豈可這般棄我……」

漁船隨了退去的潮水剛剛下海,本就不穩,被他這樣扒住船頭奮力要爬上去,立刻左右搖晃起來。

劉扇趴在布滿了滑膩膩污痕的船頭,以腳拚命踩跺董成的手背,見董成咬牙拖著漁船就是不放,遂拔出身邊一個士兵的腰刀,朝著董成雙手便砍了下去。

慘叫聲中,董成一隻手的手指被斷,掉落的瞬間,出於求生本能,另手胡亂一抓,抓住了劉扇的腳腕,劉扇站立不穩,竟被董成拖著,二人齊齊栽進了大海里。

潮水陣陣,兩人迅速被卷著沖離了漁船,劉扇不識水性,掉落海中,一邊奮力踩踏掙脫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董成,一邊朝著漁船嘶聲呼救:「陛下,救我——」

話音未落,一個浪頭打來,將他蓋住,一轉眼,兩個人頭便消失在了海面之上。

劉琰立於船中,海風吹的他衣袍獵獵作響,他雙目定定地遙望著遠處追兵漸漸上來的方向,神色木然。

漁船在海邊那群遺臣的哭號聲中,隨著退去的潮水,漸漸消失在了視線里。

……

第二天的傍晚,沒有任何補給的劉琰一行人,在老漁民的掌舵下,終於登上了一座小島。

這座小島有人居住的痕迹,海灘邊晾曬了一些破爛漁網,遠處隱隱可見幾座低矮茅棚的影子。

梁濟請劉琰稍息片刻,自己帶了兵丁去尋島民。

蘇娥皇一上岸,就趴在礁岩上不斷地嘔吐,面上那隻蝶罩不慎掉落,被一陣浪花捲走。

蘇娥皇尖叫一聲,不顧正在卷涌的海浪,追了上去,終於從沙灘上搶回了面罩。

她渾身濕淋淋的,臉色慘白,猶如一個死人,緊緊捉著已經有些變形的面罩,立刻便要戴回臉上。只是兩隻手顫抖的厲害,戴了幾次,面罩都脫落而下。

最後終於叫她勉強戴了回去,她幾乎爬著手腳並用地上了岸,最後癱坐在一塊礁石的近旁,不住地喘息。

劉琰就在她近旁,面容憔悴,嘴唇乾裂的已經出了血,一動不動,彷彿一尊泥塑。

很快,梁濟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壺清水,奉給劉琰,說島上有幾十戶的居民,都是從前為了躲避戰亂從附近海邊漁村逃到島上聚居的漁民,方才已被士兵全部控制住了,請劉琰先去休息一夜,等預備好供給,換一條更大更安全些的船,明早再想法子逃的遠一些。

蘇娥皇掙扎著,從地上站了起來,道:「陛下,海道闊達,魏逆再手眼通天,等離了這近海海域,料他便也無可奈何!我們可以南下,等到了南方,養精蓄銳,有你漢室正統帝王的身份,何愁天下沒有忠臣!日後討逆,再殺回洛陽,將魏逆碎屍萬段,報仇雪恨!」

海風很大,她的聲音也被吹的帶了點不真實般的嗡嗡顫聲,但卻鏗鏘無比,連梁濟似也感覺到了她話語中的希望。

原本已頹然的精神竟也一振,看向了劉琰。

劉琰被梁後扶著,慢慢地從石頭上站了起來,朝著島嶼正中地勢最高的那片聚居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過去。

聚居地的一塊平地上,跪了幾十個衣衫襤褸的漁民,男女老少都有,用驚恐而困惑的目光,看著漸漸走來的劉琰蘇娥皇一行人。

劉琰鑽入一間最大的茅棚,一進去,便躺在那張鋪在地上的勉強算是床的破爛席子上,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天漸漸地黑了下來。

茅棚外海風呼嘯,怪聲陣陣,似只只厲鬼在海島的上空往來巡遊不歇。

劉琰終於感到疲憊了。

他睡了過去,腳邊的地上伏睡梁後。

月光從茅棚頂的一個破洞里照入,灑在梁後年輕姣好的面容上,也照出她眼角的一片殘餘淚痕。

忽然,睡夢中的劉琰猛地睜開眼睛,彈坐而起。

梁後被他驚醒,一骨碌爬了起來,撲到他身邊,道:「陛下你怎的了?」

劉琰睜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月光下樑後的面孔,漸漸露出迷離的神色。

梁後試探著又喚了他一聲,見他不應,盯著自己的目光愈發詭異,心裡發毛,慢慢地往後退去。

劉琰忽將她撲倒。

「……你是我劉琰的妻……說,你要與我生同衾,死同穴……」

梁妃雖為後,平日卻不大得他的親近。此刻落到了這樣的田地,感到他緊緊地抱著自己,伴隨著顫抖的含糊聲音,冰冷的嘴唇不住地落於自己的面頰上,心不禁砰砰地亂跳,慢慢閉上了眼睛,顫聲道:「陛下,我已是你的妻,必定與陛下生同衾,死同穴……」

劉琰更加瘋狂地親著她。

「朕知道你是被迫的!你是被你家人強行嫁與魏逆的……他們都該死,罪該萬死!但只要你回心轉意,朕便既往不咎,朕封你為後!」

劉琰的聲音,變得激動無比。

梁妃吃驚地睜開眼睛,道:「陛下,陛下,你說什麼?」

劉琰忽然僵住,終於慢慢地睜開眼睛,就著茅棚里的一片白色月光,死死地盯著身下的劉妃。

梁妃再次感到害怕了,瑟縮了下,輕聲道:「陛下……方才你說我被家人強行嫁於魏逆……還說他們罪該萬死……我父親對你,一向忠心耿耿……求陛下明鑒……」

劉琰目光閃動,面龐肌肉抽搐,呼吸越來越渾濁,猛地抬手,掐住了她的脖頸。

梁妃透不出氣來,細弱的脖子在劉琰彷彿用盡了全身力氣的掐捏之下變形,兩腿亂蹬,掙扎卻是徒勞,很快雙眼發白,漸漸地,全身鬆軟了下去。

劉琰的手終於鬆開了那條細弱的脖頸。他從地上爬起來坐著,盯著梁妃翻白雙眼的那張臉,將她眼皮抹平,口裡喃喃地道:「蠻蠻你安心先去……日後我必追隨於你……」

他的神色,似哭似笑,似痛苦,又似充滿了快慰,呼哧呼哧,不住地喘著粗氣。

忽然,伴隨著茅棚外的海風,似傳來一陣隱隱的殺嘯之聲。

劉琰彷彿被針刺了一下,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衝出那扇破門,看到梁濟迎面奔來,倉皇地高聲喊道:「陛下,不好了!魏逆大船追到了這裡,人已上岸!」

劉琰抬頭,看到白天自己登陸的海邊方向,此刻閃爍了一片跳躍的火杖之光,幾乎將整片海灘映成紅彤彤的顏色,彷彿不過轉眼之間,四面八方被這樣的火杖之光給包圍住了,星星點點,月光之下,無數個人影正朝中間的這塊高地奔涌而來。

殺聲四起,甚至壓過了橫穿海島的海風呼嘯之聲。

……

劉琰本應感到恐懼的,就和梁濟以及他身邊僅剩的那十來名死衛一樣。

但是此刻,他的心下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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