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宴畢。

魏劭見衛權似有話講。急忙擺手,稱如廁,大步離去。

衛權一路緊追魏劭,最後追他於西溷外,諫言道:「主公計定天下,正當廣納豪傑,歸攏人心。郭荃主動送女,除結好於主公之外,也是為求穩固。主公當納,卻不知為何拒絕?我見郭興當時目露茫然之色,想必心下不定,恐他疑慮,寬慰了幾句,才見他勉強心安。我請主公三思!」

魏劭道:「我推都推了,你叫我再要回?不必說了,我方才吃多了酒,急如廁。」

說罷疾步入內。

衛權性秉直,又不肯看人眼色行事。自己認定該當的事,便定要說出個子丑寅卯才會罷休。

從前有一回,為勸魏劭納他諫,足足追了他三天。魏劭最後無奈,應允才作罷。

魏劭也知方才自己拒了郭女,舉止出人意料。是以宴畢一見衛權朝自己來,便立刻廁遁。

沒想到他竟一路追了上來。

魏劭在裡頭屏住呼吸,磨蹭了半晌,直到聽不到外頭有動靜,以為衛權走了,才出來。

不想他竟還守在門口。一個轉身要再入內,已被衛權堵住了路。

「主公!諸侯一妻八妾!主公如今只得女君一人,多納幾房姬妾,天經地義。主公當納!」

魏劭仿似未聞,抬腳要走,衣袖卻被衛權從後牢牢扯住。

魏劭惱了,回頭道:「今日郭荃送女,我若納,明日再來一個,你再要我納?我何來無窮精水雨露均沾?休再多言!」

衛權一愣。忙辯道:「主公曲解我意。我之本意,乃此次郭家示好,主公不納,郭荃恐疑慮,不利於牢固關係。」

魏劭一把甩開了衣袖,怒道:「我謀天下,竟靠婦人裙帶耶?」說罷大步朝前。

衛權覺得君侯此話似有理,只是又似有悖常理。

定在廁門外遲疑著,抬頭忽看到對面公孫羊來了,急忙追上去招呼:「軍師!你來的正好!」

公孫羊吃酒後,也是內急來此。遠遠一瞥見君侯和衛權於廁外身影,立馬停住腳步,轉身匆匆要走。

奈何已被衛權看到。聽他在身後喚自己,只得停下腳步,面露笑容走了過去。

衛權便將自己方才進言複述一遍。

「軍師以為我之所言是否有理?主公當納不當納?」

公孫羊瞥了眼一旁臉色陰沉若霾的君侯,咳嗽了起來:「咳……咳……此事主公當有自己所想……衛長史盡了上言本分便可……余者……咳咳……主公自己應有所想……」

衛權本還以為公孫羊和自己一樣,會出言勸說。

不想他咳了半晌,出來這麼一句。

復又一愣:「軍師何以不勸?非我迫主公納美。我也知主公非貪圖美色之人。只是今日宴會之上,主公之舉,實在稱不上得當,是故大膽進言。主公何以不納,我也實在想不明白……」

「我懼內,如何?」

魏劭說罷,怒氣沖沖抬腳而去。

衛權錯愕定住,張著嘴巴,獃獃看著君侯揚長而去的背影,直到見不著人了,方慢慢轉向公孫羊。

公孫羊擺手:「衛長史莫問我,我所知不比你多。我如廁去也。」

……

魏劭回房。戌中。

不早了。

但因為晚上前頭夜宴,這辰點回來,也不算晚。

小喬從驛舍被接回來的這幾天,白天里總感覺精神不濟。

今晚宴會準備完畢,也無她事了,方才便躺了下去。

人是躺了下去,卻睡不著覺。

閉上眼睛,腦海里便有浮現出那個雷雨夜裡,魏劭宛如落湯雞般,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一幕。

那個夜晚,她的心潮,起伏莫可言狀。

她起初嫁到魏家,肩負的唯一使命,也是她自己的唯一目的,便是希望能化解喬魏兩家因上一代而結下的仇恨。

而比起喬家人,小喬自己的這個願望,事實上更是來的急迫。

因為她知道前世里,滿心仇恨的那個大燕開國皇帝魏劭,曾對喬家人都做過什麼。

兩年的時間過去了。

她十四歲嫁來,如今十六歲了。

這兩年間,她從一開始戰戰兢兢怕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終於慢慢變得有些融入魏家,乃至得到了丈夫魏劭的寵,如今甚至還能仗著他的寵,在他面前發發小脾氣什麼。

但是她從未敢想過,她竟然現在就能從魏劭那裡,得到了他不動喬家人的保證。

魏劭因當年父兄之死而帶去的埋於他心底的復仇執念,到底是如何的深重,她是一清二楚的。

他又是何其傲慢,冷酷到近乎殘酷的一個男子,小喬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那一刻,當他那雙被雨水刺激出了滿目血絲的眼睛盯著她,在她毫無準備的情況之下,突然說出那樣一段話的時候,她震驚了。

很奇怪,那一刻,她竟不是應當有的如釋重負。

沒有如釋重負,而是想落淚。

為他,也為自己。

他肯為了讓她「如我悅你般悅我」,而對她做出這樣的一個承諾,她知道於他而言,是如何的不易。所以他也有資格再附加那些如同赤裸裸交易的條件。算是天經地義。即便這方式,會讓她難免生出一種自己如同是祭台上犧牲的感覺。

但或許,說到底他只是想要她的一顆心,讓她徹底去愛他的心。

小喬明白這一點。

可是小喬卻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

她當時應的那一聲「好」,在欺騙他。

她是喜歡魏劭的,這個壞起來讓人恨的牙癢,好起來也能讓她肉浮骨酥,魂魄蕩漾的男子。

但她卻不可能因他的這個承諾而對未來徹底放下心。

浮雲似白衣,斯須變蒼狗。世間事變數太多。

十年二十年太過遙遠,便不去想了。

去年此刻的自己,又如何能得知今日此刻的所想?

她相信魏劭那一刻的諾言,是出於他的真心。

但是她也知道,他心裡的那頭噬人猛獸,如今不過是被他自己用鐵鏈強行給鎖在牢籠里罷了。

不知道哪天,便會因為什麼而在此脫籠而出。

她願意盡自己所能去回報魏劭對她許下的這個諾言。

但她也依舊在等著父親壯大喬家,一如當初她的所想。

仇恨僅靠一個女人的愛,甚至再加上孩子,或許能夠被束縛。

但絕不可能消弭。

小喬知道這一點。

……

春娘知小喬還沒入睡,進房陪。見小喬若有所思,又開解:「女君莫多想了。郭家……」

小喬坐了起來,笑著打斷她:「我見春娘才是比我還要多想!」

春娘笑嘆了口氣,自嘲般地搖了搖頭:「女君說的是。我不多嘴了。」

小喬道:「春娘放心便是。夫君不會接納郭女的。」

至於那兩個美人,她更是絲毫沒放在心上。

再過個幾年,魏劭若遇相同情況,會如何處置,她不敢保證。

但這一次,她想都不用想,直覺告訴他,魏劭絕對不會接納。

春娘一怔,隨之露出欣喜之色,握了握小喬的手,感到她指尖發涼,忙叫她躺下去,幫她掖了掖被角。轉身去收拾那碗小喬只吃了幾口的已經涼掉的雞湯。

忽然一陣腳步近,回頭看到魏劭進來了。

春娘喚了聲男君,端起殘盞要出去,被魏劭叫住了。

「什麼東西?」

「烏雞湯。」

春娘道:「給女君補身子的。女君吃不下,放著涼了,正要端出去……」

「我吃吃看。」

魏劭從托盤裡端起了碗。春娘還不及阻攔,便見他幾口西里呼嚕下了肚,將碗放回了托盤,打了個飽嗝。

「味道怪!」他咂了咂嘴,評了一句。

「難怪蠻蠻不吃。下回做好吃點。庖廚不行就換!」

春娘無語。看了眼小喬,端著托盤出了房。

回來這幾天,小喬心緒本都有些浮著似的。

忽被他這一幕給惹的想笑。

忍不住拉起被頭,蒙上了臉,抖著肩膀吃吃低笑。

忽然床畔彷彿一沉,被頭被人拉下。

魏劭已趴在了她的邊上,盯著她,兩道眉毛跳了一跳。

「笑什麼?」

小喬搖頭。

「說!」他做出惡霸的模樣。

小喬還是搖頭。

粉頰上沾了幾綹髮絲,又美又俏皮。

魏劭定定望了看了片刻,手指伸過去,幫她拿掉沾臉上的髮絲兒,道:「蠻蠻,今日郭荃給我送了兩個美人兒。極美,極美。一個會唱歌,聲若百靈。一個會跳舞,輕盈若飛……」

他停了下來。

「但我一眼都沒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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