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出漁陽,過涿郡西南兩百里,有一名為易的城池。

蘇娥皇離開漁陽的車駕,不疾不徐一路行走,這日行到了這座城池,因人困馬乏,身體不適,一行人在城中整歇了幾日。

她是曾經的宣帝之弟左馮翊公劉利的遺孀,出身中山國貴族之家,又與魏家沾親帶故,地位高貴,易城令得知她返中山途中因身體不適路停,以禮相待。

第二天的傍晚,她的侄兒蘇信追趕了上來。見到面的第一句話,蘇信便道:「我未按約等到人傳來消息,便照姑母先前吩咐迅速離城。想必姜媼事敗。」

蘇信的神情,十分沮喪。

蘇娥皇一雙娥眉蹙起,目中深深掠過了一道失望,但很快,神情便恢複如常,淡淡地道:「敗便敗,何必如此沮喪?世間事不如意居多。我謀劃之時,本就做好了事敗的準備。」

蘇信見她如此淡然,沮喪便也一掃而光,道:「我照姑母吩咐行事。鄉侯夫人於睡夢間被我餵了菩提善,天未亮我便悄悄離去。」

想到那個不管事成或事敗,都要喪命的婦人,他終究感到有些可惜。忍不住又道:「我見她對姑母很是奉承,且我與她往來謹慎,料想未落入外人的眼中。莫說事成,便是如今事敗了,我料她這裡也會無事。姑母何必定要我殺她?」

蘇娥皇道:「你怎知你與她往來未曾落入人眼?你又怎知萬一事敗,她便不會將我供述出來?殺幾人如何了?男子為圖霸業權謀,伏屍百萬,流血漂杵。我為所想,殺幾個人,如何就不能了?你一昂藏男子,怎也如此婦人之仁?」

蘇信被她教訓的面露愧色,咬牙道:「姑母說的是。侄兒受教。只可恨姜媼無能,枉費了姑母一番心血。」

他忽然像是想了起來:「姑母又怎知那姜媼會為姑母守口如瓶?萬一若經不住逼供,將姑母說出,如何是好?」

蘇娥皇道:「世上最難掌控是人心。最易掌控,也是人心。若能認清一個人真正想的是什麼,要的是什麼,你便能操控其人,如同操縱傀儡。」

「這個姜媼,非但不會供出我,我料她此刻早應當也自決了,以報我對她的恩情。」

蘇娥皇微微一笑,道。

蘇信怔怔地望著蘇娥皇,半晌問:「姑母一向明謹過人,侄兒極是敬服。但有一事,侄兒不解,盼姑母賜教。此次雖事敗,憾未能將魏家老婦除去,極是可惜。只我不懂,姑母既要得燕侯之心,此次為何不借姜媼之手直接除去喬女,反而大費周章,苦心除那老婦?」

蘇娥皇道:「喬女何人?不過魏家一仇人女而已。仲麟娶她,不過也為兗州之地,何足懼?那老婦卻不同。她對我成見極深,仲麟又對她言聽計從,從無反對。她在旁一日,仲麟即便對我有心,也斷不敢靠近。你長於騎射。射人先要射馬,這道理當不用我多說。」

蘇信面露敬服之色,恭維道:「姑母果然非一般俗流女子,侄兒五體投地!往後誓死效命姑母,盼有朝一日富貴加身,重振我蘇家門楣,告慰祖宗!」

蘇娥皇微笑不語。

剛才蘇信問她為何不先除去喬女,除了她的那個回答之外,她並沒有告訴侄兒,她之所以現在還不想動喬女,其實,也是出於一種微妙的,不肯服輸的女人之心。

在中山國,蘇娥皇第一次遇到了喬女。

見到喬女的第一眼,一向自負的蘇娥皇便不得不承認,魏仲麟的妻,不但比自己年輕,貌美更是壓過了自己。

至於喬女身上帶著的令她難用言語描述,但只要入目,便能深深感覺的類似於美到了骨子裡的那種特殊氣質,更是她這輩子再怎麼修鍊,也不可能得到的。

那時候蘇娥皇的心裡便埋下了妒忌的種。及至不久前,她來到漁陽,在鹿驪台下,仰頭目睹喬女在萬眾將士的仰目之下登上高台擊響黿鼓。

彼時,台上大風襲她衣袂,台下萬眾應她呼聲。

那一幕,深深地印刻入了蘇娥皇的腦海,從此再也揮之不去了。

倘若說,之前的妒意還只是出於天性,那麼那一刻起,她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對這個喬女做什麼了。

仲麟倘若不喜歡她,她要喬女看到自己不但得寵於她的夫君,還要拿走原本該當屬於她的地位和榮耀。

倘若仲麟喜歡她,她更要將仲麟從她的手中奪來,讓她也品嘗到被失落和嫉妒啃噬的巨大折磨和痛苦。

蘇娥皇從出生起,便背負了「貴不可言」的貴格命論。對此,她自己從來也是深信不疑。為了讓貴不可言成真,她親手斬斷少女時代的最後一絲天真情感。從出嫁的第一天起便耗神費思,心血用盡,甚至可謂蠅營狗苟。受不知道多少委屈,抑不知多少心性。然而十年一夢,她發現自己心血付諸東流,一切都回到了原點,甚至,遠遠不如原點。

她失了青春,夢想落空,整個家族卻又寄希望於她一人身上。

對於女人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加可怕?

但這個喬女,以仇家女的身份,輕而易舉地卻擁有了她如今最想要的東西:青春、美貌,以及,仲麟妻的地位。

蘇娥皇一直覺得,魏劭的心底里,大了他兩歲、如同長姐,又如同啟發了他少年懵懂的自己給他所留下的影響,絕對是獨一無二的。

魏劭對自己始終是懷有舊情的。哪怕當年,十七歲的自己曾和十五歲的他告別,毅然遠嫁去了洛陽。

只是他這個人,從小時候起性格就隱忍,習慣將心思隱在重重心底之下。及至少年經受喪父喪兄的巨大雙重打擊,性格變得更加深沉,乃至陰晴不定,也是理所當然。

這次她借鹿驪大會機會終於踏入漁陽,在探好他每天往返衙署的日程後,製造了那天的那個偶遇。

也是那個偶遇,讓她更加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雖然一開始,對於自己來到漁陽已經那麼多天,魏劭竟然還分毫不知自己到來之事感到了些挫敗。

但這挫敗感,很快就過去了。

在她提出要去探望徐夫人時,魏劭起先是拒絕的。

但當她再以舊日遊說他的時候,她觀察他,見他遲疑了下,隨後鬆口,應允了她的要求。

便是這一點,令蘇娥皇感到振奮,也更加確定,在魏劭的心裡,自己依然是佔有一席之地的——或許他只是還沒有從當年自己另嫁給他造成的陰影里走出來而已。否則這麼多年了,在他娶妻之前,以他的地位,身邊為何連個姬妾也無?

只要能讓她靠近他,她就能抓住男人的弱點,然後加以攻心。

沒有人比她更擅長做這樣的事了。

這也是她為什麼要除去徐夫人的原因。

在她原本的設計里,倘若徐夫人如願死去了,姜媼再設計將朱氏鎮壓婆母的事大白天下,告到魏劭的面前。以魏劭與祖母的感情,從此朱氏將再無翻身的可能。她再厭惡自己,也不過是條在兒子面前徹底喪失了人母尊嚴的可憐蟲,根本不可能阻擋自己腳步。

順便,還能狠狠報復一下朱氏當日對自己接二連三的羞辱。

但現在,她的精心謀劃卻失敗了。不但如此,還折損了她在魏家的耳目爪牙。可謂損失慘重。

想再借魏府的不備而除去徐夫人,恐怕不大可能了。而且,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她大約也不得不暫時避開躲過風頭。

但她不會就此放棄。

她現在需要做的,就是調整好心情,韜光養晦,然後再好好另行謀劃。

她在少女時代曾看人,曾看走眼過一次。

過去的十年,雖然竹籃打水,但其實也不算全無收穫。

至少,她練就了比從前更加精準的看人眼光。她相信,魏仲麟在當下這個亂世里,日後絕對是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這一次,她不會再看走眼了。

……

漁陽令帶著樂陵醫,親自來到魏府,向徐夫人稟告鄉侯夫人一案。

鄉侯夫人昨夜已經死去。

樂陵醫說,自己診治的時候,覺得鄉侯夫人的癥狀看似中風,但指甲紺紫,唇片腫脹,與中風略有不同,且病勢遠比中風兇猛,加上鄉侯夫人也不大符合慣常中風的年紀,所以取了鄉侯夫人附於舌苔上的殘液,細聞後,覺得應該是中毒。且劑量不小,是故發作迅猛,無藥可救。

至於到底中的是何毒,一時還難下定論。

漁陽令訊李家僕從,才知鄉侯夫人名守寡,實風流。和家中數個男僕暗中有染。他嚴刑逼供。但這幾個男僕,應該和鄉侯夫人之死無關。

因案情進展無果,漁陽令十分慚愧。徐夫人安慰了幾聲,送走後,自言自語般道:「看來,我這個老不死,是擋了什麼人的道了。」

鍾媼望了她一眼,不語。

「這鄉侯夫人,據說從前在洛陽居留過一些時日?」徐夫人又問。

鍾媼應是。

「你派人去洛陽仔細查她從前交遊。查的越細越好。」

徐夫人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