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徐州靈璧縣下,一條黃泥路上,從遠處縣城的方向,走來了一個肩負重物的年輕人。

年輕人的頭上戴了頂山中樵夫慣用的斗笠,笠檐壓的很低,只露出下半張臉,但也依然能夠看出,他有一張英俊的面孔。他的身材高大,肩寬背厚,骨節粗大,身體關節卻靈敏柔韌,雖然肩負了重物,依舊大步前行,如無載物。他身上的衣衫很舊了,但洗的很乾凈,肘部破了的地方打上整齊的補丁,針腳細密而工整,可見家中有個擅長針線的女人。

這個年輕人就是比彘。他和大喬在山下獵村裡已經落下了腳。王老漢稍加點撥,他很快就成了一個很好的獵人。家裡不缺肉,但糧食鹽巴和需要去集市換。今早他四更出山,帶著自己前些時候積攢下來的皮毛來到集市,換了肩上的這一袋子新粟。

換陳粟的話,能夠多加一斛。比彘自己是無所謂的。他能面不改色地將樹皮樹葉吃下去果腹,如果他真的餓的話。

但是他換了新粟。他想讓從前習慣了精食細膾的大喬能吃的盡量好一些。山中有打不完的野獸,自己更有用不完的力氣。換一袋新粟,於他來說不過是多打幾張動物皮毛的事而已。

前些天運氣不錯,他獵到了一張很漂亮的狐皮,皮毛整齊,油光發亮。原本想硝好自己留下到冬天給大喬用的,但大喬不要,定讓他拿到集市賣了。他只好聽她的。早上賣了皮毛後,還剩點多餘的錢,順手就給大喬扯了幾尺布。

回去後肯定要被她說的。但是比彘很願意讓她教訓自己。

離村裡還有二十餘里的路。他看了眼開始西斜的太陽,怕回去晚了大喬會擔心,更加加快了腳步。就在這時,對面來了一列人馬。十來個身穿赭衣,腰間佩刀,手裡執矛的兵丁趕著一隊被繩索串聯在了一起的人,慢慢地往縣城方向走來。最前頭的那人騎馬,應該是個兵頭。隊伍里那些被繩索捆住了手的都是男子。除了壯年,有白髮老叟,還有幾個看起來是才不過八九歲的瘦弱少年。

「軍爺,行行好,放了老朽吧……老朽都要滿五十了,如何還能行軍打仗?」

一個老頭被身後的長矛頂著被迫前行,不住地回頭苦苦哀求,兵丁道:「登記造冊你家三個兒子,如今一個也沒在伍,顯見都逃了,兒子不來,老子代替,天經地義!」

老頭哭泣:「軍爺有所不知,老朽三子,長子在延佑七年死於薛使君征伐青州,次子定康三年同死於征戰,幼子去歲生病暴卒,亭長可代老朽作證。老朽走了無妨,家中還有個婆子卧病在床……」

兵丁不耐煩,抽了老頭一鞭:「叫你入伍你便入伍,家中餓死,入伍還管飽飯!啰里啰嗦做什麼!」

老頭吃痛,不敢再呼了,抹著眼淚,腳步踉蹌地往前而去。

比彘知道,這是徐州刺史薛泰又在強徵兵丁了。在縣城集市裡,他就聽到近旁之人在議論這事。

他從笠檐下看了一眼傷心哭泣的白髮叟,再看向老者身後幾個被串在了一起、衣衫襤褸目光茫然的孩童,終於還是收回目光。

徐州薛泰是淮水流域勢力最為雄厚的世家軍閥之一,常年用兵。打仗要死人,死人了就要補充兵源,壯丁沒了,竟連老叟和孩童也不放過了。

比彘很同情這些被迫強征入伍之人,但是這種事情,並不是他能管的。

大喬還在家中等他回去。

他壓了壓帽檐,加快腳步朝前走去。與當頭的兵頭擦肩而過時,兵頭卻注意到了他,長戟橫了過來,擋在了他的胸前。

「何人?」

「獵戶。」

「抬起頭來。」

比彘慢慢抬頭。兵頭撞見他那隻綠眸,一怔。隨即以戟尖戳他肩上的布袋:「里為何物?」

「粟。」

但是布袋已經被戳破了,黃色的新粟從破口裡簌簌地漏出了出來,撒了一地。

兵頭上下打量比彘:「隨我入伍!」

比彘不動:「軍爺放過。我非本地之戶,無應召入伍之責。」

兵頭哂笑:「你可知使君不日便興兵攻伐兗州?我愛惜人才,才邀你入伍。兗州地大物豐厚,一旦攻下,財物女子,唾手可得。你竟不願?」

比彘眸光微微一動,推開了還橫在胸前的那桿長戟:「請軍爺放過。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捏住了肩上糧袋的破口子,繞過兵頭的馬匹往前繼續走去。兵頭見他掃了自己的臉,惱怒起來,從後揮戟刺向他後心。比彘回頭,單臂一把抓住了戟桿,一扯,兵頭便被扯落下了馬,跌的四腳朝天,惱羞成怒,喝令兵丁將他捉拿起來。那十來個兵丁立刻跑了上來,團團將比彘圍住,一齊攻了上來。

比彘知今日事是不能善了了,放下肩上糧袋,劈手奪過了兵頭的長戟,掃向圍攻自己的兵丁。一陣惡鬥,竟以一人之力將那十幾個兵丁掀翻在地,受傷之人抱腿翻滾呼號,呻吟聲此起彼伏。兵頭沒料到他竟悍如猛獸,心裡恐懼起來,見他提著長戟朝自己怒目大步而來,看著就要搠死自己似的,大驚,爬起來翻身上馬就落荒而逃。剩餘兵丁見兵頭都逃走了,哪裡還願再留下來自討苦吃,跟著逃竄而去,轉眼都跑了個精光,只剩下地上幾支橫七豎八還來不及撿走的矛刀。

這一場惡鬥,看呆了那些民夫,見一眾兵丁都逃散了,才回神紛紛朝比彘下跪磕頭,稱他恩公壯士,請求幫助鬆開繩索。

比彘撿起地上一柄落下的刀,上去割開了捆住眾人的繩索。眾人得以釋放,朝他再三拜謝,鳥獸散去。

比彘捧回掉落地上的粟米,脫下外衣,連同那袋破了口的糧包住,重新背負上肩頭,快步離去。

他回到村中之時,天將將黑,山中百鳥歸巢,人也各自歸家。大喬早就炊好了晚飯,正在籬笆門裡翹首等著丈夫,遠遠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在山道之上,跑著迎了出去。接回丈夫回屋,兩人燈下一起吃了簡單的晚飯,比彘告訴了她幾句白天在縣城裡的見聞,只沒提回來路上的意外,最後將扯來的布拿了出來。

大喬心裡很是喜歡,嘴裡卻果然責備他胡亂花錢,比彘只是笑著讓她教訓。大喬最後還是收了起來,拿出了一雙新納的鞋。說他腳大,每天又爬山走路的,原先做的那雙已經破了,讓他換上新鞋。

月上山嵐,春蟲咕噥。兩人年少,又剛結合了不久,難免總是情濃意密,幾乎天天晚上都會雲雨一番。今晚親密繾綣過後,大喬閉目枕在比彘的胸膛上,問道:「夫君有心思在瞞我?我見你縣裡回家後,話都比平日要少。」

比彘一向寡言,原本就不多話,今晚卻比平常還要少。

比彘遲疑了下,說道:「我在回來路上,偶爾聽到話,說徐州刺史薛泰要攻打兗州。」

大喬吃了一驚,一下坐了起來:「我在家中,從沒聽說過我家於薛泰有怨,薛泰怎好好的突然要攻打兗州?你沒聽錯?」

比彘便把路上意外簡單說了一遍。大喬頓時慌張起:「我父親若不知情毫無準備,如何是好?」

比彘道:「你莫慌。說不定只是兵頭的一句信口之言。明日我再潛去縣城打聽一下。若真有此事,我便儘快去兗州傳信,讓使君有所防備。」

大喬這才稍定下神。比彘又安慰她。一夜等到了天亮。次日的一大早,比彘再次入城。天黑回來後,他告訴大喬,他白天抓了一個軍官,審問後得知,這個消息確信無疑。

薛泰正預備糧草兵馬,發兵十萬奪取兗州。如今糧草已經成行,大軍也不日出發。

……

這個月的十二日,東郡市井和平常一樣,依舊熙熙攘攘,一派祥和。刺史府的議事大堂里,氣氛卻異常的凝重。

喬越、喬平和衙署里的一眾謀士臣將,正在商議著一個猶如晴天霹靂的消息。

數日前,衙署里有人不具名告,說徐州薛泰發兵十萬正往兗州而來,日行五十里,半個月內便到。

喬越起初還不相信。喬家與薛泰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更沒有摩擦。薛泰雖野心勃勃,名聲狼藉,但他的攻略目標,一直還在淮水一帶,不知他為何突然要發十萬大軍來攻打兗州?立刻派出探子。今早流星馬回報,稱消息確是屬實。薛泰大軍已經到了騰地,再十來日便近兗州。

喬越大驚,急忙召集商討對策,眾人莫衷一是,喬越更加無主。

張浦道:「主公休要驚慌。我有一策,可解此難。」喬越問究竟。

「薛泰素有惡虎之名,兵強馬壯,又來勢洶洶,兗州不可硬敵。如今須儘快派人將消息送去燕侯之處。魏喬兩家締有姻緣,他若不救,便是背信棄義,天下人共唾之。」

喬越頓時被提醒了,急忙命主簿修書,封了火漆,以快馬日夜兼程送去魏劭之手。

徐州薛泰為何突然興兵來犯,喬平也是百思不解。他並不十分願意又向魏劭開口求救。上次因為任城周群來伐,自己只能送出去了心愛女兒。這回薛泰來征,又要去向魏劭求兵。倘若魏劭對女兒愛護,拼著也不過是自己這些個喬家家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