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目盲君

魏劭持劍的手緩緩放了下去,劍尖指地,但人卻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目光也一直定在小喬的臉上。

他目中的兩點瞳仁彷彿凝凍住,紋絲不動。可能剛醒來,又或者是側旁紅燭映照的緣故,變成了帶些淡淡透明釉質的赤褐色,如同琥珀的顏色。

被這樣的一對眼珠子盯著看,小喬全身緊繃,不敢亂動,一雙眼睛下意識地也睜的滾圓,被動地和他對望。

一絲兒風,不知道從哪個角落罅隙里鑽了進來,燭火輕輕晃了下,小喬面上投出得那道側顏燭影也隨之微微一晃。

魏劭彷彿忽然回過了神,肩膀微微動了動,也沒低頭看,劍「嚓」的一聲便插回了劍鞘,放到床上後,他坐到了床沿上,低頭彎腰穿好靴履,隨後抓過劍,起身大步便往外走去。

小喬目送他的背影,舒出一口氣。

魏劭走到屏風邊,忽然又停下腳步,轉過了頭。

小喬那口還沒舒完的氣,頓時又憋在了胸口。

「這裡不合你停留,明日我便著人送你回漁陽。」

他淡淡地說道。轉身終於走了。身影拐過屏風,門「呀」的一聲開了,接著,腳步聲漸漸遠去,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耳朵里。

小喬終於舒完了那口氣,最後摸扶著床沿,慢慢地坐下去時,發覺自己的手竟是微微顫抖的,後背也出了一片冷汗,內衫緊緊地貼在了肌膚上,冷颼颼,叫人極不舒服。

……

魏劭往書房去,快到時,停了下來,四面環顧。

白天的信宮,因為人不多,往往也有空寂之感,何況此刻才四更天,正是夜最深沉的時刻,四下俱寂,信邸里的僕從也都還沉浸在夢鄉中。

他的視線落在身後那座被黑夜勾勒出了清晰輪廓的檀台。

片刻後,他登上這座築於高高夯土台上的高樓,憑欄迎著帶了幾分透骨颯寒的夜風,遠眺沉沉夜幕下的城牆和城牆外的原野,出神時,聽到身後一陣細微腳步,轉頭,借著頭頂星光,辨出是行軍司馬公孫羊。

「主公洞房花燭,怎獨自在此憑欄?」

公孫羊朝魏劭見了個禮,走近後笑道。

……

公孫羊,字哺恩,泰山章丘人氏,年四十。早年事魏劭父親魏經,因出身低微,魏經手下能人濟濟,他也籍籍無名,魏經身死後,幽州一度陷入四面受敵的困境,他口才出眾,在合縱連橫的轉圜上有上佳表現,數次令幽州轉危為安,逐漸被徐夫人重用,魏劭治軍後,他便隨魏劭東征西戰,官拜行軍司馬,是魏劭的心腹謀士,魏劭對他頗是倚重。這次兗州喬家主動以婚姻示好,當時使者來時,魏劭恰好不在,回來聞訊祖母徐夫人已經代自己應下婚事,本來還是不願的,因為使者走掉剛不久,打算派人追上去截回,公孫羊以理勸他,魏劭最後終於接受了他的勸告,應了這門親事。

……

「先生不擁被高眠,怎也在此吹風?」

魏劭反問了一句。

「昨夜本喝醉了,一覺醒來,再無睡意,見星河燦爛,索性到此夜觀星象。不想遇到了主公。」

公孫羊說完,呵呵一笑,走到魏劭身邊,又道:「我曾聞兗州有諺雲,『洛水十分神,雙喬佔八分』,原本不信,道是誇大。今夜婚禮所見,喬女倒確實當的如此讚頌。我觀她舉止神色,眾目之下,無絲毫怯露,落落淑女。主公得美,可喜可賀!」

魏劭眼前便浮現出剛才那張明明受了極大的驚嚇,眼睛都睜的圓溜溜了,他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睫在微微顫抖,卻還極力在自己面前作出鎮定神色的小臉,默然片刻,淡淡的道:「不過是聽了先生勸,順水推舟權宜之舉罷了,何來所謂可喜可賀。明日叫她上路回漁陽便是了。」

公孫羊微微一怔,看了他一眼,見他神色渾不在意的樣子,便笑道:「也好,河南(黃河以南)宜徐圖之,不可操之過急。如今聯姻既成,女君去往漁陽侍奉長輩,代主公盡孝,主公安心圖謀大業,也不失為美事一樁。」

魏劭沒有接話,只是一笑。

「余夜觀星象,紫薇垣中,帝星隱沒,白氣漫蔽,恐天下不久將大亂,萬民遭塗炭之苦。」

公孫羊仰望星空,忽然嘆道。

魏劭順他所指的方向仰頭望了一眼,見群星懸空,點點璀璨,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便道:「先生之神,我一向佩服。」

公孫羊搖頭:「主公謬讚,我不過一善逞口舌之徒罷了。若論神人,當世倒真有一位,於我有半師之恩。姓王名靳,自號白石老人,為墨家二十代嫡門弟子,不但通縱橫捭闔之術,且有通天之智,又善岐黃醫術,學究精深,余與之相比,如流螢之於星月,不堪一提。」

魏劭揚了揚眉:「如此神人,今在何處?」

公孫羊道:「我年輕時四處尋訪,想拜入墨門,黃天不負,終於得見老人,惜乎資質庸劣,未被收入門下,但也有幸,得老人指點三月,受用一生。十年之前,我有幸與老人再次偶遇於道旁,才知他心繫世人,再次入世雲遊四方,以岐黃濟世救人。如今十年過去,也不知他在何處。若安在,當也古稀。」

一陣寒風吹來,公孫羊忽然咳嗽起來。

他早年隨軍時曾意外受傷,後來傷愈,但留下了病根,時常咳嗽,身體也壞了下去。

「天寒地凍,先生體弱,我送先生回房。」

魏劭立刻說道。

公孫羊連稱不敢,說自己回去便可。魏劭便也沒勉強,只將披風解下,披在了公孫羊的肩上,目送他的背影下了樓去。

公孫羊走後,魏劭獨自憑欄,下意識地再次望了一眼剛才公孫羊指給他看的那片星座。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在魏劭的野心裡,慢慢地已經勾勒出了一幅越來越清晰的未來圖畫。

黃河劃南北,南河洛中原腹地,北古燕趙魏地。十年前,他的父親還在世時,北方有大小軍閥不下十人,時至今日,已多被蠶食吞併,剩餘也不足為慮,不過依附強者而生,如今的廣袤北地,就只剩并州陳翔還能與自己一爭高下了。

他現在的首先目標,就是吞滅并州,奪得這塊有隴西糧倉之稱的地盤,統一北方後,再圖河南之地,以致最後西進,成就大事。

而兗州地勢,就是日後他南下的一條便利途徑。兩家聯姻,今日以魏家之勢保喬家在兗州的地位,其實也如同於喬家在替自己守著這條南下便道。他的祖母徐夫人目光深遠,應該是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做主替他接受了喬家的示好。當然,這也是為什麼他雖然極其不願,但最終還是聽取了公孫羊的勸告,默認了這門婚事的唯一原因。

他從十歲起,就坐於馬背追隨身為幽州刺史的父親與越界來犯的匈奴作戰,最遠到達過長城之外的雲中和朔方。父親在他心目中,有如神人。十年前喬家背信棄義,令他痛失慈父長兄。他從不相信喬家所謂的「信使被截殺於半道」的解釋。豬狗不如的人,與陳郡李肅一樣,終有一天,他必滅之而後快。現在娶喬女,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而已。除去這樁婚姻給自己帶來的心理上的厭惡之外,他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至於喬家的那個女兒……

他轉過視線,俯視片刻前自己剛走出來的射陽新房的那個方向。

遠遠望去,那扇窗牖依舊透出一片紅蒙蒙的燭光,在周圍一片漆黑的映襯之下,很是顯眼。

只能怪她自己命運不濟了,魏劭這樣想,腦海里,不禁再次浮現出了婚禮時第一眼看著她被人引著,朝自己一步步走來時的情景。

生的倒勉強還能入眼;身上的肉上下統共加起來,想必也湊不過二兩。

他下意識地扯了扯嘴角。

……

魏劭走後,小喬也不想睡覺了,裹著被在房裡枯坐到了天亮。

他沒再露臉。春娘她們進來服侍她洗漱的時候,信邸里的便有消息在傳,說新婦不得君侯歡心,洞房次日便要被送離身邊去往漁陽了。

漁陽是魏家基業所在之地,魏劭的祖母徐夫人、寡母朱氏如今都在那裡。

原本,做兒媳的去老家替丈夫侍奉長輩盡孝,也是應盡的人倫。但是,才新婚第二天就要被匆匆送走……

這未免也太丟臉了!

春娘起先還在小喬面前強行做出無事的樣子,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將侍女差出去,握住了小喬的手,垂著淚道:「女君,婢一早便聽聞,有僕人四更起夜時,遠遠見到了魏侯。他怎如此大早便出了房?莫非你忘記婢之前的叮囑,觸怒了他,他才今日便送你去漁陽?」

春娘的意思,說白了,是說現在信邸里的下人都在傳,昨夜洞房裡房事不調,魏侯對新婦不滿意,所以今天就要打發她回老家了。

小喬心裡的那種委屈和鬱悶,也是沒法講。

她總不好告訴春娘,新郎官魏劭喝的醉醺醺的回來,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自己睡了,她熬到了下半夜被凍醒,不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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