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君侯歸

小喬出門後,方才鼓樂喧天的使君府,漸漸靜寂下來,賓客散盡,喬越見喬平依舊對著大門方向久久不動,便上前勸他入內,說道:「二弟,侄女已走遠。方才城內盛況,你也親眼所見,為兄實在欣慰。」

喬平慢慢轉身,道:「長兄,弟有一言,本是不該問的,只是困擾許久,趁著這機會,弟斗膽問一聲。十年前父親發兵征討李肅,臨陣按兵不動,以致魏經父子喪命,這才與魏家結下怨隙。父親當時,到底是否確曾派了信使去給魏經報過信?當年兄與父親一道隨軍,應當清楚。」

喬越一愣,隨即面露不快,揮了揮手,道:「都過去的事了,如今你突然提這個做什麼?大人當年無論如何處置,總是有他的道理,豈是我們這些做兒子的能夠置喙的?」

喬越這麼答覆,喬平心裡便坐實了猜測。

十年前陳郡事後,魏家治喪,喬平被父親喬圭派去漁陽弔唁。靈堂之上,魏家家將拔刀怒對喬平,斥罵喬圭老奸巨猾,不守信義,當時根本就沒派信,坐山觀虎鬥而已。喬平十分驚懼,以為自己要走不出這魏家大門了。沒想到徐夫人不但當著他面厲聲呵斥家將,還溫言安撫喬平。喬平劫後餘生回到兗州,向父親喬圭詳述當時情景。

他至今記得清楚,父親當時皺眉許久,最後嘆了一聲:「魏家有媼如此,恐日後是我喬家之禍!」

這十年里,喬越一直疑心父親當年確實未曾報訊過。父親老謀深算,曾也雄心勃勃。當時魏家勢力雖仍在北方燕幽一帶,與兗州秋毫無犯,但魏經治軍嚴明,因功封侯,又有賢達之名,天下名士,紛紛投奔而去,隱隱有雄主之相。

或許父親考慮魏家日後一旦崛起,於兗州擴勢不利,這才順水推舟,想借李肅之手,意欲除去一個隱患罷了。

「二弟,兩家聯姻,既化解不和,又解我兗州目下之困,何來不妥?你勿再多想。」

喬平苦笑:「長兄,蠻蠻已如你所願出嫁,兗州困也暫解。從今往後,望長兄勵精圖治,重振我喬家聲勢,如此,既造福郡民,蠻蠻到了魏家,也算還有倚靠。」

喬越面露訕色,哈哈道:「自然,自然,二弟放心。」

……

魏梁領著一隊魏家親兵護送小喬北上,日行夜歇,起頭一路無事,快進入冀州的地界時,有日,天將將黑,一行車馬尚未趕到驛庭落腳,恰好又經過一處荒僻無人的曲折道路,覺察到身後似乎有人尾隨,立刻命折回察看,親兵回來卻說並無異常。

魏梁貌似粗魯,實則心細如髮,也不動聲色,當晚投驛庭後,親自持刀守護在小喬室外,次日起加強戒備,行路也愈發緊趕,最後終於在年底前,送小喬順利抵達了冀州信都。

……

冀州前刺史高棠,以幸遜把持朝政、殘害忠良、漢室名存實亡之名,反出朝廷,殺身邊不從之人,自立為帝。朝廷先後派多路兵馬圍剿,奈何高棠經營多年,兵強馬壯,又借冀州地利,竟久攻不下,無奈著魏劭攻打。去歲秋,魏劭親自舉兵入冀州。

先前的另幾路兵馬來攻時,來一撥兒,冀州百姓便去一層皮,甚至發生了官軍圍住鄉集,屠戮村民,割下頭顱後掛於馬上冒充叛軍首級回去領功的事,早就苦不堪言,風聞幽州魏劭又到,無不驚懼,拋下地里待收的麥子四下散避,甚至有地方,全村人跑了個空。魏劭大軍到來之後,不但秋毫無犯,見地里麥子無人收割倒伏在地,士兵反而解甲下地,收割後堆至村口離開,又捉拿沿路那些落草為寇以劫掠為生的流兵散勇。消息一傳十,十傳百,沒多久,原本逃家避難的人便紛紛回來,更有青壯自願投軍,沿途百姓一反常態,敲鑼打鼓歡迎魏劭大軍入冀。

魏劭收攏人心,如虎添翼,幾次戰事,高棠先後就丟掉數個城池,最後龜縮在信都閉戶不出。魏劭也不急著攻打,駐兵下來,到了年初,圍城數月後,一鼓作氣攻下信都,高棠走投無路,自裁而死。冀州百姓聞訊奔走相告,推年長望重之耄耋持萬民書,代為出面懇求魏劭留下。魏劭上表,稱信都之外還有高棠殘部為虐鄉里,數目眾多,故順應民情,繼續駐兵掃蕩反逆殘餘勢力。朝廷忌憚他勢力擴張,起先不允,令撤兵出冀,魏劭便遵命撤兵。不想朝廷隨後派去的數位冀州牧竟被百姓群堵於城門之外,群情洶湧,幾次下來,無人敢再領冀州牧,朝廷鞭長莫及,無可奈何之下,只得順應民意,令魏劭暫時代領。魏劭便再次入冀,百姓當時夾道歡迎,如今已經將近一年。

最近魏劭就在信都。比起漁陽,信都距離也更近,所以成婚地就近定在了這裡。

……

信都古城,地方並不是很大,但在冀地,卻人人皆知。

戰國趙魏戰,趙國失邯鄲三年,以信都為陪,城中築信宮,內有一樓,名檀台,以百年檀木所築,高十數丈,登樓台可望見全城,歷經數百年後,至今尚存,幾經修葺,將「信宮」里的宮字除去,改邸,便成為如今的使君官邸。

魏劭在信都時,就落腳在舊時信宮。

小喬婚車從城門口徐徐而入。

透過馬車窗牖,她看到護城河水波不紋,城中那條用青色大石鋪就的主道寬闊而平整,可容十馬並排而行,兩邊民房林立,城池街景,與她看慣的東郡不盡相同,燕趙古風,撲面而來,走在街上的男女老少發現她乘坐的大車,紛紛停下腳步看個不停,面上露出好奇之色,彷彿並不知道魏劭就要娶妻似的。

馬車在一路的好奇目光注視之下,最後停在了信宮門前,門口鎧甲衛兵森然而立,認得魏梁,開門放行。

小喬被扶著下來,終於脫離了顛簸多日的馬車,與陪嫁的春娘以及幾個侍女入了信宮。

在路上時,旅途無聊,為打發時間,春娘難免自己臆想了不少抵達成婚地後的情景。

現在親眼見到,信宮雖大,殿舍儼然,裡面卻冷冷清清,莫說春娘原本想像中的預備成婚的喜慶,便是連人也沒看到幾個,片刻才來了個婦人,四十上下的年紀,打扮周正,面容端肅,顯出幾分嚴厲之色。這婦人身後領著幾個僕婦,自稱鍾姓,奉命在此迎接喬家新婦。雖然語氣也不失恭敬,但看著小喬的目光,總令人感覺到透出了幾分冷淡。

小喬揣測,這婦人雖是下人,但在魏家應該有一定的地位,便照慣例呼她「鍾娘」。

「不敢,婢不過一下人,奉命來聽差遣,女君喚婢一聲鍾媼便可。」

鍾媼領小喬到了落榻之處,名「羽陽」,座西朝南,採光極好。

鍾媼留下兩個僕婦供小喬差遣,稱有事儘管尋自己,說完朝小喬躬了躬身,轉身便走了。

這鐘媼一走,春娘未免大失所望,更心疼小喬,支開鍾媼留下的兩個僕婦,自己一邊忙著和侍女鋪榻設座,一邊低聲抱怨,末了道:「那魏侯如今到底可在城中?婚期又是何時?」

春娘不解,小喬也是茫然不知,捶了捶因為久坐馬車變得有些酸脹的小腿,起身來到窗前,推開向外眺望。

庭院疏闊。在她所居的羽陽近旁,那座古樸高樓從地拔起,一束陽光恰好穿過了飛檐翹角之間的縫隙,投下來一圈明亮的光斑,微微晃人眼睛。

……

每天定時有僕人送來飲食熱湯,奉養倒是周到,但小喬似乎出不了信宮的門,而且,她似乎也被人遺忘了。

鍾媼那天過後就沒露面,至於丈夫——姑且稱之為丈夫,那個名叫魏劭的男人,更是連影兒都沒露。

這樣一轉眼,就快到年底。春娘開始焦急起來,捉住那兩個僕婦打聽了無數遍,但僕婦似乎隨了鍾媼,無論問什麼,都是搖頭,再逼問,就跪下去磕頭請罪,把春娘氣的實在不輕,要去找那個鐘媼問個清楚,被小喬阻攔了。

來之安之。不過是剛開始。他不急,她更不急。

定康七年的春節,快要到了。天晴的時候,小喬登上檀台,能看到附近民居里的民眾忙著打掃房屋,滌衣曬被,為春節做著準備。

也是來到這裡之後,小喬才知道,春節這個被後世視為吉祥團圓的一年中最重大的節日,在從上古延續至今的樸素認知中,並不表示吉利。猶如竹節,竹本平順,唯「節」疙瘩,這種日子稱節。所謂春節,便是春季中最不吉的日子。便是為了辟邪祈福,人們才用滌塵團圓的方式過起春節,熱鬧程度,遠不及後世。

小喬不能出去。當然,她自己也沒想過要出去,但沒人阻攔她可以登上居所旁的這座檀台遠眺。

檀台真的很高,甚至高過了城牆。站在頂層的瞭望台上,能看到目力所及的城牆外的一片荒野。

……

距離年底還剩最後幾天的時候,下了雪。

中午,雪停了,太陽出來,竟然分外的明媚。

小喬窩在房裡打了一個下午的瞌睡,到了傍晚,登上了檀台。

最近幾天,她會在這個時候登上檀台等待落日。

城牆之外,是一片無邊無際的原野。看著夕陽在原野盡頭收盡最後一道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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