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6

我們在雨中踏上歸途。我一邊操作著方向盤,一邊反覆回味著她剛才的告白。其中最觸動我內心的一句話就是「我們倆太像了」,這一點我也早有感受。這種相似不僅體現在性格、思維方式和價值觀上,就連流淌在內心深處、決定了自我意識的某種東西,也可以找出共通點。但當時的我拒絕去刨根究底,連想都不願多想。這樣看來,莫非那個時候的我已經意識到了真相?

與沙也加邂逅時自己的生活狀態,現在回想起來並不愉快,就像看一本貼滿討厭照片的老相冊。

我父親是個醫生,經營的不是大型醫院,而是小鎮常見的私人診所,普通而保守。診所里只有兩名護士,其中之一是我母親。

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得知自己不是他們的親生兒子。養父說,這件事不能一直隱瞞下去,他們早就在尋找合適的時機告訴我。

據養父說,當年他們夫妻膝下無子,正在考慮收個養子時,剛好一個親戚的女兒離婚後生下孩子,問他們要不要領養,他們二話不說就同意了,隨後順利辦理了收養手續。

雖然覺得應當感謝雙親對我的養育之恩,但我還是感到震驚,心靈受到了創傷。那時的我正對父母對待自己的方式抱有疑問,這個消息對我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你是我們的孩子,這一點是絕對不會變的。你不要有什麼顧慮,一切和往常一樣就行了。」養父這樣對我說,我默默地點點頭。除此之外,我實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或許就如養父所說,一切和往常一樣就行了。可是想歸想,我無法真正做到。他們不是我親生父母這個念頭始終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父母不可能察覺不到我的變化,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再也沒有往日的和樂融融。

就在這時,一個女人出現在我面前。她是在我放學回家時突然叫住我的,我瞬間意識到她就是我的親生母親,所以在她提出要和我聊幾句時,我毫不猶豫地跟了過去。

她並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只是問我父母和家裡的情況。我幾乎沒怎麼回答,只是低著頭。

幾天後,那個女人到我家來了。父母叫我待在別的房間,但我還是隔牆聽到了雙方的談話。

她提出要回親生孩子的要求,而我父母斷然拒絕。詳細情形不是很清楚,不過似乎是她和第二任丈夫也離了婚,現在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所以想接回自己的孩子。

「求求你們了,孩子現在是我唯一的寄託了。你們的養育之恩,要我怎麼報答都可以。」我的親生母親哭著懇求。

「事到如今,就算你再央求也沒用。那孩子是我們的,我們絕對不會放手。」養父口氣強硬地回答,「之前不是叫你別在那孩子面前出現嗎?你卻在這時候擅自找上門來,簡直太不知好歹了!」

養父的話讓我恍然大悟,我得知自己是養子之後沒多久就遇到了親生母親,原來並非偶然。他們事先把真相告訴我,為的就是防止母親的出現讓我產生動搖。

他們談了很長時間,不久雙方的說辭開始出現微妙的變化,說得直白一點,就是都說出了真實的心聲。

「難道要我以後幾十年都一個人生活嗎?等我年紀大了,該指望誰養活呢?」

「所以我不是說了,你再去找個不錯的對象啊!而且我們倆也都指望著那孩子呢,這個家也只有他來繼承。就因為這樣,我們才盡心儘力地把他撫養成人。到這個時候又來爭奪,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了嗎?」

簡單來說,親生母親是為了晚年有個依靠,養父母則是為了有人繼承家業。

當然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他們應該也都以自己的方式愛著我。但對十三歲的我來說,對於他們把我當作將來的保障這個事實,還是無法心平氣和地一笑了之。

雙方談判的結果,以「過些日子讓他自己決定」暫時告一段落。我的親生母親聽上去不太滿意,或許她當時已經預見到這種決定方式對自己不利吧。

從這天起,養父母對我的態度又有了小小的變化。養母對我比以前更好了,養父也常常談起我未來的規劃,表示如果我不感興趣,不當醫生也沒關係,無論我選擇什麼職業,他們都會全力支持我。與此同時,還時常不經意似的提起養育我過程中的美好回憶和種種辛勞。

而親生母親幾乎每天都在我放學回家的路上等我,帶我到附近的公園聊天。說是聊天,其實只是她一個人在說。她告訴我,當初放棄撫養我也是迫不得已,現在她萬分後悔,說著說著,眼裡不時泛起淚光。

一周後,親生母親再次來到我家。這次我和他們一起圍坐在桌前,養父對我說:「想和誰一起生活,你自己決定吧,不需要有什麼顧忌。」

三個人都凝視著我的嘴角,而我在這之前就已有了答案。做出這個選擇時,我考慮的不是自己想怎樣做,而是怎樣做最妥當。

「我想還是維持現狀的好。」我回答。養父母頓時笑逐顏開,親生母親則沮喪地垂下頭。

得到今後可以經常見我的承諾後,親生母親回去了。養父母交口讚揚我的選擇完全沒錯,讓我不用放在心上,他們還露骨地說我親生母親的壞話,甚至說我差點就陷入不幸。

這天晚上我失眠了,躲在被子里偷偷哭泣。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傷心什麼,只是覺得無比寂寞。或許是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在這世界上真的是孤零零一個人了。

從那以後,我很少再見到親生母親。直到我上高一的時候,才偶然聽養母說她又結婚了。

對於養父母來說,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而在旁人眼裡,我們也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家庭。但我卻無法否認,我一直只是在扮演他們的兒子。而他們大概同樣如此。

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我懷著這種感覺一天天過著日子。就在這時,我遇到了沙也加。

又是一陣驟雨,我把雨刷調到高速擋。

「你不困嗎?」我問旁邊的沙也加。

「嗯,還好,剛才眯了一會兒。」

「哦,這樣啊。」

「你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都是不相干的事情。」我打開收音機,傳出一首日語歌,我不知道是什麼樂隊,也不知道歌名,但沙也加似乎很熟悉,用指尖打著節拍。

我們倆實在太像了——我又想起她這句話。確實如此。與她邂逅的那一瞬間,我就產生了強烈的同伴意識。她應該也是孤零零一個人吧。

遇到沙也加以後,我對家庭的依戀愈發淡了。哪怕早一天搬出去也好啊——我總是這麼盤算著。

「這段時間你有點反常啊。」一天早上,養母對我說。感覺她是內心鬥爭了很久才說出這句話。

「是嗎?」

「你不再叫我媽媽了,是不想叫了嗎?」

「也不是——我走了。」我逃也似的出了家門。

我的確不想再叫養父母「爸爸」「媽媽」了,原因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厭倦了這種過家家的遊戲吧。

過家家?

我猛踩剎車,輪胎在泥濘的地面上打滑,車身傾向一側,沙也加在旁邊驚呼出聲。

「怎麼了?」她臉色蒼白地看著我,眼睛睜得大大的。

「我們恐怕有一個重大誤會。」我說。

「誤會?」

「關於佑介的『父親』,總之先回去再說。」我踩下油門,再次開動汽車。

回到屋裡,我直奔客廳,拿起佑介的日記又翻了一遍,尤其是提到「那傢伙」的地方。

「喂,怎麼回事?到底有什麼誤會啊?」

「說誤會不夠準確,應該說是被騙了吧,被佑介。不過他也沒打算把日記給外人看,所以說欺騙可能也不恰當。」我合上日記,把手搭到她肩上,「走,我們去二樓。」

來到佑介父母的房間,我再次攤開那些信細看。

「果然如此,和我想的一樣。」

「什麼意思?」

「啟一郎在信里提到佑介時,從來沒說佑介是自己的兒子。果然兩人不是父子關係,這一來之前血型的矛盾也得到了解釋。」

「那佑介是誰的兒子呢?」

「長子的兒子。」我回答,「就是信里啟一郎所說的長子,他才是佑介的父親。」

「怎麼會……可是,」沙也加不停地捋著劉海,「長子在佑介日記里的稱呼是『那傢伙』,對吧?」

「沒錯。」

「那和父親不是兩個人嗎?」

「你會這麼想,是因為日記里另外有一個『爸爸』吧?」

「是啊。」

「那本日記里提到的『爸爸』的確是啟一郎,但啟一郎並不是真正的父親,而是祖父,也就是爺爺。同樣,日記里的『媽媽』其實是奶奶。」

沙也加困惑地眨著眼睛。「為什麼會得出這個結論呢?」

「佑介和父母的年齡差距過大,我們不是一直很懷疑這一點嗎?而且你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