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執子之手(四)

護士有點驚訝, 忍不住看了這男訪客一眼。

他的雙手依舊緊緊地包握著她的手, 視線落在她的臉上,目光凝然,一動不動。

漸漸地, 她終於變得平靜了, 雙眉舒展,不再囈語, 一張臉側在沾了片淚痕的枕上, 繼續睡著。

護士想請他離開了,但又有些不敢開口,站在一旁, 望著這男人。

病房裡靜悄悄的,他一直握著她的手, 神色如水, 彷彿在傾聽她平穩的呼吸,良久,才慢慢地鬆開, 掖好她剛才因為睡夢不安有些滑落的蓋被, 抽了張紙,俯身過去,替她輕輕拭去臉上殘餘的淚痕, 最後站了起來, 轉身朝外走去。

護士跟了出來。

「麻煩您, 護士小姐, 請務必照看好她。」

在門口,他對護士說道。

護士急忙點頭:「放心吧,這是我們的職責。」

男人朝她微微一笑,再次看了眼病房裡的她,轉過了身。

「先生!」護士望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又追上了一步,「請問先生怎麼稱呼,等下甄小姐醒來,我可以代你傳個話的。」

他停了腳步,遲疑了下,轉過頭:「謝謝你,護士小姐,但不必特意告訴她我來過。」

他朝護士點了點頭,邁步離去。

……

甄朱那天支撐不住暈倒,再次醒來時,人就躺在醫院的這間病房裡。

她發燒,意識有些混亂,住了好幾天的院,直到這兩天,高燒才慢慢退去。

但她的精神卻依舊恍惚,這幾天躺在病床上,睡夢裡,或者半睡半醒之間,人總是被各種混亂意識所纏繞,腦海里不斷地重複交替著她夢幻般歷過的三生,青陽子,紂,以及,那鐫刻在她腦海里的刻骨銘心的最後一幕畫面:他的雙耳和眼角在流血,英俊的面龐,滿是烈火硝煙,他凝視她的目光,卻是如此的溫柔,充滿不舍。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緊緊地將她護抱在懷裡,用指在她手心寫下「願有來生」,吻住了她,在最後的震天炮火聲中,一切都煙消雲散。

畫面閃逝,她夢見自己又在讀著信。

「……想起來彷彿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再對你說過我愛你了,既然決定寫下這封信,那麼就借歌德的一句詩來再次向你表白,你的呼吸是我的醇酒……」

「……想到你將熱愛饋贈於我,只是因為我是你從前那個愛人的替代,而到了下一輩子——如果真的還有來生的話,你或許已經決然回到了那個男子身邊,和他朝夕相伴,而我卻無知無覺,在不知何處的黑暗虛空中永遠就此失去了你。一想到這個,我就控制不住地感到空虛,失落,乃至強烈的嫉妒……」

「……我一定會儘快請個假,回來看你,到時無論你怎麼罵我,甚至打我,於我都是一種享受。光是想像,我已經有點迫不及待了……」

「……我只願你當初那話真的是在和我調笑,你我這一生一世,永遠沒有盡頭,你屬於我徐致深一人所有,永不分離……」

她被交織在一起的夢境緊緊地攫住,彷彿一個掉入水中行將溺斃的人,無法呼吸,她哭泣著,下意識地叫著最後一刻烙在她印象中的他的名字,伸出手,想去抓去什麼能夠藉以讓她支持的東西。

她的手終於抓住了一樣東西,她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它溫暖,安穩,有力,彷彿帶著讓人憑生信賴的力量,在她身邊架設起了一道屏障,那些縈繞著她的畫面漸漸消失,她的呼吸平穩了下來,終於再次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終於好眠,甄朱睡飽自然醒了過來,眼皮子動了下,慢慢睜開眼睛,才動了動身子,耳畔就響起腳步聲,轉頭,看見程斯遠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俯身下來,凝視著她的雙目里,帶著滿滿的關切。

「你醒了?今天感覺怎麼樣?」

她住院後,邊慧蘭開頭幾天在這裡照顧她,這兩天她退了燒,情況漸漸穩定,她忙著有事,甄朱讓她不必來了,但程斯遠卻依舊天天過來,這讓她很是過意不去。

甄朱撐起手臂,程斯遠想扶她,甄朱略微擋了擋,自己慢慢坐了起來,整理了下睡的有點亂的長髮,朝他微微一笑:「我好多了。實在不好意思,又麻煩你。其實我真沒事了,你不必老是過來,耽誤正事。」

程斯遠給她倒了杯溫水,遞過來:「現在你的健康才是第一位的正事,其餘什麼也比不上。」

甄朱低聲道了聲謝,接過來,慢慢喝了一口。

程斯遠端詳了下她的臉,去叫醫生,很快醫生來了,替甄朱做了常規檢查,笑道:「甄小姐身體恢複的不錯,沒問題了,再休息幾天,應該就能出院,程先生放心。」

程斯遠如釋重負,笑著向醫生道謝,等人走了,說道:「你的那場告別演出,只剩三天時間了。剛才我和方鵑商量了下,決定取消。因為之前工作室已經放出過你身體不適住院的消息,所以現在正式發布取消,問題不大。」

甄朱立刻搖頭:「不不,不要取消。我可以的。」

程斯遠一怔:「你的身體要緊,這樣子怎麼能上台?簽了的合同你不必顧慮,我會解決,何況合同條款里,也考慮進了因為身體意外而導致的不可抗力因素,你完全不必顧慮……」

「不是出於合同的考慮。除非真的上不了台,否則我不能讓那些為我買了票的觀眾失望。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三天後,我可以上台的。」

「甄朱……」

「讓我自己決定吧,程總,我希望演出正常進行,我打電話和方鵑說吧。」

甄朱找手機。

程斯遠無奈,只好說道:「好吧,好吧,既然你堅持,那就由你,我和方鵑說吧。」

他出去打電話。

窗外陽光明媚,護士進來,到窗前調整了下百葉窗的位置,又整理著花瓶里剛換上的鮮花。

這是程先生帶來的,早上另位不知名先生帶來的那束,已經應程先生的話,被她收拾了出去。病房裡鮮花並不適合太多,氣味混合。

甄朱出神了片刻,問道:「詹小姐,早上有人來過嗎?」

護士微微遲疑了下,說道:「應該沒有吧……但是程先生來了已經好一會兒了,您睡著的時候,他一直在這裡陪您呢。」

甄朱感到微微的恍惚,沒再說什麼,慢慢地躺了回去。

程斯遠很快打完電話,進來笑道:「你啊,有一點不好,就是太固執了!拗不過你。好了,方鵑也同意了。但是這幾天,你一定要好好休息,身體要是有任何不適,立刻告訴我。」

甄朱慢慢吐出一口氣,朝他笑了笑,點頭。

當晚她就出院了,第二天在家休息了一天,接下來的兩天,回了工作室,和參與舞劇的演員以及工作人員一道,再次投入了最後的緊張排練。

她是最嚴格的領舞者,也是最苛刻的舞美、燈光師、音響師,對這一台即將到來的演出,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疏忽,要求全部做到完美。

白天她心無旁騖,忙忙碌碌,看到她的人,很難想像就在幾天之前,她還躺在醫院的病房裡。她看起來是這麼的精神奕奕,充滿了自信和幹勁,但沒人知道,晚上回到家中,當她對著空蕩蕩的如同寂靜深海倒扣的房間,她就再次陷入失眠。吞下的安定也沒法讓她睡的安穩。前世的夢境總是向她湧來。她從炮火聲和那個男人的的深吻中醒來,赤腳靠坐在那個她習慣的落地窗的角落,在香煙的繚繞中,睜著眼睛,等著天亮。

她是如此的愛著那個名叫向星北的男人,曾經為了挽回他的生命,不惜以命為賭,追回三生。

但是現在,當她終於從那個似幻卻真的世界裡歸來,也如當初所願那樣,拯救了愛人的生命,她卻悲哀地發現,她已經不是一開始的自己了。

三生三世,青陽子,紂,還有那個名叫徐致深的男人,他們起初在她的眼中,是向星北,也正因為如此,她才會去接近,並且愛上他們。

但是他們自己,卻永遠不會如此認為。

因為他們真的不是她最初的愛人向星北。

徐致深說,願有來生。但是他也對她說,倘若真有來生,你和他朝夕相伴,而我卻無知無覺,在不知何處的黑暗虛空中,永遠就此失去了你。

現在她人是回了,但她卻也清楚地知道,屬於她身體里的某一部分,卻彷彿還停留在她經歷過的最後那個世界裡,並沒有隨她人一道完全抽離。

她的精神和愛,被割裂了,再也無法完整地回歸到這個現實世界了。

……

這一晚,在代表最高藝術水準的國家大劇院的那個美輪美奐的金色舞台之上,甄朱為兩千多名觀眾,奉獻上了一台精彩絕倫的完美舞劇。

演出結束後,她帶著所有的演員和工作人員,在觀眾紛紛起立的經久不息地鼓掌聲中,謝幕了三次。

最後一次,她懷抱觀眾獻上的花,向著台下深深地鞠躬,在鮮花,閃光燈和如雷的掌聲中,面帶笑容,下了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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