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紅塵深處(五十)

甄朱從漢口火車站, 上了一輛東向去往懷寧的火車。

她被人押到一個包廂前, 門口站了個男子, 西裝禮帽,戴著一副金邊眼鏡,轉頭看了眼甄朱, 示意手下將她送進去。

這男子看著有點面熟,似乎在哪裡見過似的……

甄朱的記憶力很好,她的眼神在那男人臉上停了一停, 忽然想了起來。

當初她剛來這裡的時候, 在天津法華飯店爆炸的那晚, 閱覽室里兩個人中的一個, 彷彿就是這個人!

甄朱吃驚地睜大眼睛,還想再確認,那人已經轉過臉。包廂的門被推開,門在她的背後咔噠一聲, 關上了。

現在的火車其實是種奢侈的交通工具,尤其包廂和頭等艙, 裝修的豪華程度,不亞於高級酒店, 早期車裡提供的餐飲也只有一種,就是被稱為大餐的西餐。

這間包廂是全西式的裝修,內里豪華,空無一人。桌上鋪著雪白的亞麻桌布,上面擺放了西餐, 開胃菜、主食、湯、甜點,水果,十分豐盛,刀叉擦的雪亮,交叉地擱在疊成三角的餐巾之上,桌邊一個插著玫瑰的花瓶,角落裡甚至還擺了個唱機,裡面的那張黑膠唱片正在緩緩轉動,被磁針劃拉著,送出陣陣的輕快樂曲。

甄朱在門後怔立了片刻,走過去,將唱機的磁針撥掉,伴著一聲短促的變形了的扭曲聲,唱片停止轉動。

世界終於清靜了。

這幾天被帶著,被迫日夜上路,她的身體已經疲倦到了極點,但精神卻始終綳得緊緊,半刻也無法鬆懈。

她閉了閉眼睛,慢慢地坐到鋪著雪白椅墊的椅子里,開始了等待。

天漸漸地黑了,火車咣當咣當一直不停前行,大約到了九點多,外面傳來一陣皮靴靴底踏地而來的腳步聲,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停在了包廂門口。

甄朱睜開眼睛,看著門被推開,譚青麟從門外跨了進來。

一年多沒見了,他還是甄朱印象里的樣子,雙目奕奕,進來後,視線瞥了眼餐桌,見食物原封不動,看向了她。

「是食物不合胃口嗎?要是你不愛吃這個,我去叫人給你換中餐。」

他的聲音十分溫柔,表情自然。

甄朱壓下看到他的那刻於內心引發的巨大震動,睜大眼睛,慢慢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譚青麟!怎麼是你?報紙不是說你正在中原參與戰鬥嗎?你怎麼會在這裡?」

譚青麟答非所問,臉上依舊帶著關切的神色:「我想這幾天,你路上應該很是辛苦,不能不吃東西。你想吃什麼?」

甄朱置若罔聞。

「譚青麟,你為什麼要綁我?現在你人難道不是應該正在北方,和徐致深一起參與對張的決戰嗎?」

譚青麟和她對望了片刻,聳了聳肩。

「原本確實應該這樣,但是我的主力部隊因為某些原因,前進受阻,一時恐怕沒法按照原定計畫抵達作戰地了,就在前幾天,我還在努力調撥時,又無意從老曹那裡聽到個消息,據說張效年的那個女婿,有意想對你下手,我很擔心。你也知道,老曹以前在四川也混過一段不短的日子,熟悉那一片,所以我請他代我留意,務必保證你的安全。總算有驚無險。這會兒老曹把你送到了我這裡。因為徐兄接下來應該會忙於戰事,恐怕無暇顧及你的安全,為了避免再出這樣的情況,所以我代他照顧你些時日。你儘管安心,不必有任何顧慮,日後我會聯繫徐兄,請他來江東接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上依舊帶著微笑,語氣還是十分溫柔,就如同唯恐大些了聲,就會嚇到她似的。

甄朱有點無法置信,睜大眼睛:「譚青麟,你單方面停止調撥軍隊,你通知過他嗎?」

譚青麟不語,片刻後,才淡淡道:「這些戰場上的事,說了夫人未必也能理解……」

甄朱臉色唰的難看了,盯著對面的那個男子,打斷了他的話:「譚青麟,恐怕是你臨陣棄約,想要坐山觀虎鬥,等到兩敗俱傷,你再出手吧?」她冷笑,「事後再買些報紙替你吹噓,搖身變成再造共和的首功之人。算盤打的真是不錯,既如願打倒了張效年,博了名聲,又能打壓我丈夫……」

她眼前浮現出今晚在包廂外看到的那個人,頓了一下,咬牙,「或者,你就是存了想要讓他全軍覆沒,永不翻身,甚至想要除去他的念頭吧?」

譚青麟沉默著。

她那雙美麗的眼睛裡,冒出了憤怒的火花,緊緊地盯著對面的這個男子,語氣是鄙夷的。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以你今日立場,你想要更上一層樓,用這樣的手段來對付我的丈夫,你的老同學兼盟友,這也是你的本事,我無可厚非,或許在某些和你類似的人的眼中,這還可以被稱之為謀略,你大可以用的問心無愧。但我必須還要說一句,譚先生,你令我大開眼界!你還是那天和我一起跳過舞的那個譚青麟嗎?原本我對你印象還算不錯,覺得你也是個人物,現在看來,我丈夫從前被人和你並稱為南北雙傑,對於他來說,簡直就是一種恥辱!」

譚青麟眯了眯眼,面上笑意漸漸消失。他在行進火車的包廂地板上慢慢地踱著腳步,忽然停下,轉頭道:「徐太太,你是可以鄙視我的。我也承認,我這手段用的並不光明。但是這又怎樣?你的丈夫徐致深,他能從當初的一個普通士兵一步步爬到今天這樣的位置,難道他就沒有做過一件上不了檯面的事情?可能嗎?我年輕的時候,也信奉主義,也推崇理想,日本一個彈丸之地,原本要仰我中華之鼻息,然短短百年,無論是經濟、國力、制度,還是軍事力量,全將我中華遠遠拋在了身後!所以我東渡日本,想要學習了解他們的先進位度,回來救治我中華,但是這十幾年間,我看的都是什麼?徐太太,你既也知道時局,你當知道,在中國這樣一個沉痾頑疾,民智不開的國度,想要完全推行西方的先進位度,無異於是痴人說夢!我早就已經清醒了。我驚訝的是,那麼多年過去了,我當初老同學徐致深,他到了今天,竟然還信奉那些所謂的主義和理想?這簡直太荒唐了!」

他的情緒變得有些激動,說完,在地板上快步走了幾步,靴底發出一下一下急促的橐橐之聲。

甄朱搖頭:「譚先生,你錯了!我丈夫和你的區別,並不在於是否依舊信奉主義和理想,而是面對不盡人如意的現實,仿徨過後,是否還有勇氣去保有對初心的堅持和信仰。」

譚青麟盯著她,緩緩地道:「徐夫人,我原本認為,你應該也是能夠理解我的。」

甄朱說:「我確實理解你,因你的做法,是人在落差之下通常更願意的選擇,但正是因為如此,所以才更顯我丈夫的難得。你盡可以嘲笑他,他的結局或許也是失意,但那又如何,在我看來,就憑這一點,他就遠比你值得我去尊重。」

譚青麟臉色略微僵硬,點了點頭。

「我很遺憾,我讓你感到失望了,但我有我的想法!我要用我的方式去改變中國的現狀!徐致深是不可能和我走到一處精誠合作的!既然這樣,我為什麼不能利用這個機會消除我前進路上的絆腳石?徐太太……」

他頓了一頓,似在極力壓制心中的激動,神色終於漸漸平復了下來。

「我也很抱歉,讓你陷入這樣的境地。我原本是從不強迫女人的。但是這次情況特殊。你不必害怕。」

他凝視著甄朱:「我早就已經知道,當初在天津法華,是你破壞了我的計畫。如果那天事情能夠按照我的設想順利進行下去,我想今天也就沒有那麼多麻煩了。但是即便這樣,我也一直沒有傷害你。請你相信,無論什麼情況之下,我都不會傷害你的。」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朝甄朱微微一笑:「你休息吧,我先去了。接下來還要在火車上渡過兩天。我就在邊上,我會保護你的安全。」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開門走了出去。

甄朱手足冰冷,一顆心彷彿被冰水浸泡,不住地下沉。

她並不擔心自己的處境,令她感到恐懼的,是徐致深現在可能面臨的情況。

很顯然,他現在極有可能還不知道譚青麟並沒有按照約定的那樣拔軍,如果被張效年抓住機會,此刻猶如斗獸之困的他,一定不會輕易放過這個最後的反撲機會。

戰場之上,原本什麼就可能發生,何況他現在所有的安排,一定都是以有聯軍為前提而定下的,一旦遭遇這樣的情況,到時結果到底如何……

甄朱急的胸口憋悶,汗水不住地從額頭滾落。

……

第二天的清早,火車行駛在軌道上,速度漸漸減緩下來。

前方,懷寧就要到站了。

一隻花瓶,朝著車窗玻璃重重砸了下去。

「嘩啦」一聲,車窗玻璃和花瓶同時碎裂,發出的聲音驚動了外面的看守,急忙過來敲門問情況,裡面沒有回應,門也被反鎖。

看守用力踹開門,沖了進去,被看到的一幕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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