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紅塵深處(四十五)

徐致深轉過了頭。

月光如一汪靜水,懸空淡淡灑下。她向著明月, 面容清皎, 眸光澄澈, 他的臉龐卻籠罩在半明半暗的暈影之中,中間繚繞著一縷淡淡的還沒來得及消散的青白煙霧,目光便帶出了幾分晦暗的顏色。

沉默了片刻, 他慢慢地捻滅手中香煙, 伸臂將她從欄杆後拖抱到身前, 放她橫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脫下外衣, 包住了她的身子, 緊了緊領口。

「什麼故意?」

隨後他往後, 閑閑地靠在身後一根棟柱之上,雙目注視著她, 唇角微微勾了一勾。

「故意浪蕩,故意招搖, 故意讓別人看你變成紈絝。」

他注視著她,別過臉,並沒發出聲音, 只是肩膀微微抖動,彷彿在悶笑,片刻後,忽轉回臉,正色說:「女人太聰明, 往往就不可愛了。你不知道這一點嗎?」

他的語氣分明是在和她調笑,但眉梢眼尾,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一絲蕭瑟,如侵染了這秋末冬初深夜帶著月光寒意的露氣。

甄朱和他四目相對,緩緩地說:「我是個笨女人,只是我比旁人知道些你。你回鄉後,就跟換了個似的,每天看起來那麼快活,我卻感覺的到,你心裡其實並不真正快活。」

他嗤的輕笑一聲,抬手,拇指在她柔嫩面頰上輕輕刮擦了下,隨即將她攬到胸前,微微低頭,帶了些涼意的鼻尖輕輕蹭著她散發著溫暖馨香的鬢髮。

「傻婆娘!有你陪我,我是快活的。」他柔聲說道。

甄朱將臉貼在了他的頸窩裡,雙手從他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中穿了出去,環抱住他的腰。

他沉默了下去,沒再說什麼了,只是那樣任由她圈抱著自己的腰身,心跳彼此相和,月光在地上投出了一道兩人相擁的身影。

良久,他的唇慢慢移她耳畔,低聲道:「你說的也沒錯……我確實是預料到有今天這樣的事,為的,就是有個拒絕的借口……」

他頓了一下。

「但這並不是主要目的。我的目的,是為了保存二師。」

甄朱抬起臉,睜大眼睛望著他。

「二師上下上萬兄弟,是我這些年一手帶出來的,弟兄們膽肝相照,個個全是漢子。南陸系一直有個說法,二師只知師長,不知大帥。張效年此人,疑心極大,現在我人雖然走了,但他對我必定還不放心,如果他認定二師存有異心,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寧可毀掉,也不會冒著二師可能會被我帶走的風險。最早來過的那個成都督軍,看起來是來延攬我,實際是張效年的人。」

他看向甄朱:「現在你明白了嗎?」

甄朱微微吃驚。

她確實想到了第一層,以為徐致深回來後,一反常態,放浪形骸,是為了推拒類似於老曹這種的政客,卻真的沒有想到過別的,更深的東西。

她定定望著面前的男人,遲疑了下,輕聲說:「我就知道,你既生於這亂世,天生就不該泯於平淡。你準備什麼時候出去?」

徐致深微微一笑,眼底深出,卻無不落寞。

「朱朱,張效年是我恩師,多年前,他還沒爬到今天這個位置時,也不是今天如你所知的人。權力很迷人,但權力也會令人失去本心,甚至喪失理智。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幾年宦海沉浮,對此我也早有準備。這次我替他背下了這個罵名,知情外人以為我是無奈,無奈固然是有幾分,但更多還是心甘。這也是算是我最後對他當年提攜的最後報答吧!」

他頓了一下。

「即便到了現在,只要他不犯我,我大約可以一直這麼浪蕩下去……」

他忽的一笑,神色里流露出一絲帶了孩子氣般的邪氣,屈指,勾起了她的下巴:「有你這麼個少奶奶在我身邊,我就當個浪蕩少爺,也是不錯。」

就在片刻之前,她於深夜醒來,發現他不在身邊,尋出來看到他獨自在外抽煙的那個孤單背影,她心裡發堵,並且有些擔心。

雄鷹鎩羽,龍擱淺灘,用來形容曾經風光無限的他,再貼切不過了。

她明白他的心情。對於一個十六歲就出去,幾度生死博過功業的男人來說,這種惆悵和郁懣,並不是她給的溫柔鄉就能徹底平復掉的。

但是現在,因為他剛才的那一番話,她忽然釋然了。

即便他惆悵,鬱悶,不得志,甚至在家裡,還要面對各種揣測和猜忌,但他並沒有迷惘,也從沒有失去過本心。

他始終是清醒著的。

這樣的男人,她有什麼不放心的?

她便順著他的指,湊過去輕輕嘬了一口他翹起來的嘴角,嗯哼了一聲:「只要奶奶不罵你敗家,我是懶得管你。」

徐致深低聲笑了幾聲,捉住她的手,摸了摸,發現有點冰,送到嘴邊哈了幾口熱氣,又親了幾口。

「外面冷。走吧,回屋睡覺去。」

他柔聲說道,抱起了甄朱。

……

徐老太一天比一天老,雖然還精明依舊,咳嗽一聲就能讓站在跟前的媳婦和大奶奶二奶奶不敢透大氣兒,但精神卻越來越不濟。徐致深一改之前的放浪樣兒,整個冬天都在老屋裡陪,中醫無效,就從省城請來西醫,儘管用心照料,但還是沒能熬過這個歲末,過年前的幾天,在圍滿了兒孫的那張床前,抓著徐致深的手,說了一句「三兒,往後要好好的,對的起徐家祖宗」,安詳而去。

臨走前的幾天,徐老太腦子格外清楚,把族裡長輩請來,給三兄弟分了家,各有所得。但在大爺和二爺兩家看來,先不管老太太臨死前有沒有私下塞好東西給老三,就明面上的帳,老三分明就是佔了自己的便宜。十幾年沒回來,憑什麼就能分到那些東西,何況,他現在什麼也不是,而他交惡的張效年,如今越發煊赫了。

在順利渡過了危機之後,張再次得到外國的大力支持,上月,因為各省督軍團督促他重開國會,他乾脆尋了個借口,解散舊國會,重組新的所謂國會,修改憲法,實行實際意義上的獨裁。包括江東在內的數省督軍紛紛相繼通電全國,表示反對,並表示隨時準備以武力捍衛國家。江東譚家也趁機出兵,再次佔領了之前曾交出的港口,隱隱成為反對派之核心力量。滬上會談的成果,毀於一旦。但這一次,張效年似乎已經準備妥當,除了得到洋人的支持,也有數省督軍發表公開聲明,包括成都,擁護張的新國會。除此之外,就在老太太喪禮後沒幾天,張效年派來的特使,也悄無聲息地來到了長義縣,在和徐致深閉門相談了許久後,被徐致深送走。

特使曾是徐致深的舊日同僚,算是關係不錯的朋友,臨走前的表情,不無遺憾。

外人自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徐家人卻知道,張效年原本是不計前嫌,在這個當口特意派人,召徐致深再次出山赴京。

如果徐致深答應了,大家自然沒什麼話,哪怕老太太臨死前再偏心,他們也不敢有話。

但問題是,徐致深沒點頭。

這下大爺和二爺夫婦就不樂意了。

以前是徐老太在頭頂壓著,有什麼不滿也不敢說出來,現在威風了一輩子的老太太躺棺材裡了,白太太是鎮不住大爺二爺和兩個兒媳婦的,於是徐家裡里外外,各種閑言碎語也就多了起來。到了二七那天,照族長的意思,是要三兄弟齊聚一起,把徐老太臨時前敲定的分家事項具體給落實,三兄弟各自簽字畫押,以後事情就了結了。

甄朱跟著徐致深到了祠堂。

裡頭族長和幾個長輩,都已經在座,大爺夫婦也早早來了。

徐致深向老一輩見過禮後,和他們也打了個招呼。大爺大奶奶臉上露出勉強的笑容,一聲不吭。

徐致深也沒什麼別的表情——去年冬天起,徐老太身體不好了後,他的情緒就一直有些低落,此刻帶著甄朱坐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只等著老二來。等了許久,才見二爺急匆匆地過來,二奶奶招娣卻沒來。二爺進來,就不住地朝族長等人賠罪,說剛才臨時有急事耽誤了,他說話的時候,眼尖的人,就瞧見他脖頸上幾道殷紅的抓痕,似乎是被指甲抓破的。因為等了些時候,有些不耐煩,說了幾句,就開始了。

族長讀完徐老太的意思,大爺夫婦和二爺臉色就難看了,相互看了一眼。大爺暗中推了推大奶奶,大奶奶朝前出了一步,正要開口,先前一直沉默著的徐致深站了起來,走到中間,對族長說道:「我和三奶奶商議了,老太太分給我們的田產,除了留少部分外,其餘全部捐作祠田,所得用來在縣城捐造新式學堂,聘請教師,另外,撥錢準備儘快修路,將通出去的山道拓寬,方便縣民進出。趁著今天族裡長輩和族人都在,一起做個見證。」

他這話一出,不但族長等人吃驚,繼而欣喜,那些聚在外頭看熱鬧的族人,更是議論紛紛,無不面露喜色。臉色不好的,自然是大爺夫婦和二爺了,顯然先前預備好的都沒施出來,就這樣被掐在了喉嚨里,面面相覷,神色極其難看。

「老三,你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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