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紅塵深處(四十二)

徐致深一早就醒了。

多年形成的生活習慣, 即便現在脫去了軍裝, 亦無官一身輕, 到點卻依舊自動睜眼。

但身邊的她,還在熟睡著。

一開始他沒動, 只輕輕地收了收抱著她的臂膀, 讓她貼的離自己再近些, 閉上眼睛, 陪她繼續睡。

昨夜的那刻,他披著滿身蕭瑟夜寒獨自歸來, 燈對人影,四壁空蕩, 煢煢孑立, 曾於某個瞬間突然壓向了他的那種蝕骨嚙心般的孤單和疲倦,隨著她傳入他耳的聲音,消散的無影無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和充實。

鼻息里有她幽幽的芬芳。過了一會兒, 他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借著窗帘里透入的薄薄晨曦,看著身邊的她,粉嘟嘟、肉乎乎的一團小人兒,酣眠著,散發著暖洋洋的體溫,溫順地蜷在他的懷裡。

隨手即可得。

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了一會兒, 徐致深漸漸燥熱,蠢蠢欲動,忽然有點後悔昨晚自己對她應許下的事了。

彷彿為了考驗他的定力,睡夢裡的她也不知道夢到了什麼,嘴裡含含糊糊咕噥了一聲,身子動了一下,一條腿就抬到了他的腹上,一隻白生生的小腳丫子,不偏不倚,啪的壓了下來。

徐致深險些失禁。

從前的他,孟浪而自大。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麼好,竟然有幸能夠得到她的芳心,川西老宅不過一面,她就全心全意追隨於他,伴在他的左右,倘若不是後來他在張家婚事的問題上態度含糊,大約她還會那樣留在他的身邊,任他予取予求。

那時候的他,除了迷戀她的身子能給他帶去的享受和快樂之外,並沒真正將她放在心裡。

而她卻分明這麼的美好,值得他最好的對待。

回首這輩子的往來路,在遇她之前,他年少得志,平步青雲,踩踏白骨,扶搖直上,也曾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更曾深信,他徐致深終其一生,榮也好,辱也罷,所有一切,註定都將是由自己承擔。

而就在昨夜,在聽到她那一聲隔著電波傳來的「你能來接我嗎」,那一刻他知道了,在他獨行了將近三十年後,她於紅塵深處,姍姍向他走來,不但教他始知情愛慾望,從此他更無須獨行下去,這個彷彿因為命定而出現在了他面前的女人,她是懂他的,無論什麼時候,她也不會拋棄他,離開他。

琴瑟友之,鐘鼓樂之,這遠遠不夠,他欠她一個真正的婚禮。他要將她帶回徐家,再次明媒正娶,讓徐家列祖,讓整個長義縣的人都知道,這女人是他徐致深的愛妻。

在娶她之前,剋制自己,這是他作為男人,現在唯一想得到的能夠給予她的最鄭重其事的對待。

但是一想到從現在開始,等到他能娶她,最快,想必也是幾個月後了。

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可以想像,對於他來說,將會是一種怎樣的煎熬。

徐致深屏住呼吸,等她安靜了下來,再次沉沉入眠,輕輕將她腳丫子從那個要命的地方挪開,這才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氣。苦笑。

……

無官一身輕,徐致深脫去穿了多年的軍服,頭壓一頂紳士圓帽,身著淺青長袍,再普通不過的一身時下男子的舊式常服,卻被他的一副腰桿硬是穿出了別樣的味道,那股子清瀟挺拔的勁兒,倒讓甄朱想起從前還在徐家老宅時候,那日中午她被他強行遣送回家,白姑夫婦來接時求見,他一身白衫兒,飄飄洒洒斯文敗類似的出得門來,對她倨傲相待的一幕,取笑了他一番,稱他「地主家的壞少爺」,徐致深非但不以為恥,反而一本正經地說,等著,很快就會讓你知道,什麼才叫真正的地主家壞少爺,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甄朱弄的心頭鹿撞,看著他禁慾似的假正經模樣,隱隱倒生出了些恨嫁之心。

徐致深帶著甄朱先回了天津,第一時間,兩人並肩登門去往石家,石督辦和夫人這才知道他二人關係柳暗花明,兜兜轉轉,如今這就準備一起回鄉成婚,詫異之餘,自然道喜。石督辦摒了一切應酬,在府里設私宴接風,說,回津怎不提早電話一聲,他好去火車站接乾女兒和乾女婿。徐致深笑說,如今我是過街老鼠,人人不是喊打,就是避之不及,督辦還肯認下我這乾女婿,我就已經受寵若驚。石督辦沉吟片刻,說,明眼之人,誰看不出這其中是非對錯。如今這樣也好,往後起灶重來,以你的才幹,何愁前行無路。徐致深壓低聲,又笑說,那就借督辦吉言,只是如今,我最想的事,就是先娶貴府小姐為夫人。石督辦哈哈大笑,看了眼一旁正和乾女兒低頭私語的石夫人,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我早有體會,放心,放心,一定會將乾女兒風光嫁你為妻。

當晚盡興,徐致深喝醉了酒,留宿石府,自然,和甄朱分房而眠。次日醒來,細數在津多年,今日陷入這樣境地,昔日肥馬輕裘,相交無數,躲的躲,避的避,竟再沒有多餘朋友需告別了,等到甄朱去向道森先生道明原委,提交請辭,向他道歉獲得諒解,給了德嫂足夠的遣散費,在她依依不捨的抹淚里,歸去時刻,終於到了。

這天兩人動身,預備回往川西,石夫人堅持同行,說,一定要親自看著乾女兒風光出嫁,才算了卻心愿。石督辦自己無暇分身,指派眾多隨行,一路同行。

王副官也追隨,只說了一句話:「長官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按照行程,先須得火車抵達漢口,因入川鐵路還沒修成,走水路抵渝城,再輾轉入川西。

上了火車,車子即將離站,甄朱看向徐致深。

他的視線投向車窗之外,凝視站台上綠地白字的碩大「天津站」幾字,眉宇隱鋒,恍若陷入了某種神思。

片刻後,彷彿覺察到了來自身畔的她的目光,他的手在桌下悄悄握住了她的,轉頭微笑,附耳對她低語:「只是想起了年少時候,第一次踏足天津衛的情景,記得也是這樣坐著火車而來……」

甄朱的視線忽然定住了,看向車窗之外。

徐致深循著她的目光轉頭。

站台之上,大步匆匆來了一行幾十的軍人,當先的是個軍官,滿面絡腮,身材魁梧,兇惡雄渾之氣,迎面撲來,他領著身後一群人,沿車廂匆匆行走,似乎在找什麼人,近旁行旅見這一列人現身,似乎是來尋絆子的,面露驚懼,紛紛遠遠讓開,唯恐避之不及。

那漢子的兩道目光卻帶著焦慮,不斷地掃視著車廂玻璃里的乘客,忽然看到了包廂節里徐致深的身影,眼睛一亮,面露喜色,幾步並做一步,帶著人呼啦啦地沖了上來,迅速地在站台上排成一列,向他行了禮節,高聲喊道:「徐長官!兄弟們聽說,你曾和二師的兄弟喝過散夥酒,兄弟們原本都在等著你也來瞧瞧咱們,酒都預備好了,誰知你不聲不響,這就要走,莫非你心裡也是瞧不起我們這幫子泥腿子,不配和你喝酒?」

這漢子竟是吳老七。

徐致深目光定了一定,隨即迅速站了起來,快步下了火車,來到吳老七那些人的面前,笑道:「徐某人何德何能,敢讓吳大哥和一幫子好兄弟這樣惦記?」

吳老七搖頭:「長官這話就見外了,敢情二師的兄弟和你摸爬滾打過,我們這些就都是外人了?我吳老七混了大半輩子,沒服過誰,長官你是頭一個!我們不管別的那些個啰嗦,長官你就算真下了個開槍令,不過死幾個人而已,有什麼打緊?長官今天要走,兄弟們別的忙也幫不了,就想過來和長官再喝一口酒!長官要是賞臉,和兄弟們把這酒喝下去了,我們兄弟和長官就是自己人了!長官此去,高山流水,往後要是有用得到我們兄弟的地方,只管說一聲,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他從身後一人手裡拿過一個酒罈子,拍開封泥,朝著徐致深遞了過去。

徐致深目光掃視了一遍站在自己面前的這一張張臉,動容,雙手接過,仰脖就著壇口,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放下酒罈,放聲笑道:「徐某有幸,得以結識了你們這些好兄弟,今天縱然卸甲,生平又有何憾?今天我去了,盼眾位兄弟,有婆娘的升官發財,打光棍的早日弄個婆娘到手,吃好喝好,長命百歲!」

吳老七和身後之人哈哈大笑,接過酒罈,一個輪一個地喝了下去,最後將酒罈砸在地上,高聲說道:「借長官的吉言,兄弟們記住了!請長官上車,往後遇山開山,遇水成龍,逢凶化吉,大富大貴!」

徐致深和吳老七等人一一握手,轉身登上火車。

這陣仗,一排綠林之氣,將月台上的一眾旅人和當差巡警看的目瞪口呆,畢竟不是人人都能認得徐致深,也不知道這前因後果,哪敢靠近,只在遠處好奇觀望,低聲交頭接耳。

伴隨著一聲汽笛長鳴,火車啟動,慢慢出了車站,終於將站台上那一行相送的身影和天津衛的繁麗綺華,徹底地拋在了身後。

徐致深上車落座後,再次將甄朱的一隻手握住,包覆在自己的掌心裡,凝神片刻,他轉頭向她,溫柔一笑:「我們回家了。」

……

路上幾多輾轉,半個月後,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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