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紅塵深處(三十七)

第二天的早上, 威爾太太房間里的電話響了起來, 她接完, 出來很高興地告訴甄朱,徐先生剛才打了個電話過來, 說考慮到她們的汽車拉去修理了, 需要幾天的時間, 唯恐她們出行不便, 讓他的一個姓王的副官專門負責接送她們接下來這幾天的出行。雖然她感到很過意不去,加以推辭, 但徐先生認為這不過是他對令人尊敬的女士所盡的一份地主之誼,並沒什麼, 並且, 已經派了王副官來了,人現在就在樓下的大堂里。

「朱麗葉,徐先生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友好, 並且還這麼的細心!這倒讓我想起了上次的舞會。原本我還以為他是不樂意跳舞,現在想來, 應該是我錯怪了他, 他應該確實不擅長跳舞。等我回去告訴我的丈夫,他也一定會十分感謝……」

在威爾太太話聲里,甄朱來到大堂,果然,王副官已經來了,正在那裡等著, 看見她和威爾太太,他快步走來,先是向威爾太太問了聲好,然後看向甄朱,朝她點了點頭。

威爾太太請甄朱代自己翻譯,自然又感謝了一番,也就暫時接受了這樣的好意。

接下來的幾天,王副官早上來,白天陪同,晚上送她們回飯店後才離開,十分周到。接下來的行程很是順利,再沒有出什麼岔子,並且,因為王副官對北京的熟悉,身邊如同多了一張活地圖,十分方便,愉快的日子就這麼一晃而過,轉眼,這趟旅行接近尾聲,汽車也修好了,接下來的最後兩天,不必再麻煩王副官了,向他再三致謝過後,甄朱親自送他出了飯店的大門。

甄朱這幾天表面上看起來並沒什麼,但從那天香山回來半道偶遇後,心裡卻彷彿一直有所牽絆,忽上忽下,無論去哪兒,對著再好的風景,眼前總是不自覺地會浮現出徐致深的那張臉,這趟原本應當算是趟愉快放鬆的短途旅行,就這樣被無處不在的那張原本還算英俊的男人的臉給徹底地毀了。

這個晚上,威爾太太飯後早早就休息了,甄朱在自己的房間里。

旅行其實是件很容易讓人疲累的事兒,接連多天遊玩下來,甄朱今晚也很累了,但此刻,盯著手上那張寫了一串數字的紙,折來折去,猶豫了許久,看了眼時間,晚上八點。

她終於拿起電話,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卷撥下去。

兩聲嘟嘟聲過後,電話就被人接了起來,快的有點讓甄朱措手不及。

「請問,徐先生在嗎?」

她定了定神,輕聲問道。

那頭起先一陣沉默。

「我就是。」

在甄朱跳的越來越快的心跳間,片刻後,一個聲音終於響了起來,慢吞吞的。

這個時間還算早,甄朱原本以為他應該在外應酬或是有事,打這個電話,其實未免也不是帶了點聽天的意味,並且覺得,電話應該是接不通的。卻沒有想到,一打就通了。

她坐了起來:「是我。」

「知道。」那頭的聲音淡淡的。

「你的這個號碼,是我今天向王副官問來的。這些天麻煩他了,打給你,也是想向你表示下謝意……」

「當然我知道,你是出於對威爾太太的幫助,」她搶著在他開口前,說,「她應該已經打電話向你表示過謝意了,但我覺得,我也有必要向你道聲謝,畢竟也是得了便利,希望沒有打擾你。」

她說完,屏住呼吸,側耳聽著那頭的聲音。

「沒什麼,小事而已。何況麻煩的也不是我。」

話題就這樣被他斷掉了。

甄朱頓了一頓,一時有些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了。遲疑了下,說:「我們後天就走了……」

「威爾太太向我提過了。一路順利。」

話題再次斷了。

甄朱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好的。那就沒什麼事了。我掛了。」

那頭沒有反應。

甄朱咬了咬唇,慢慢地擱上了話筒,發獃了片刻。

她覺得懊惱,有點後悔自己還是忍不住打了這個電話,並且,心裡隱隱也有些不確定起來,一種事情彷彿正在漸漸脫離掌控的忐忑之感。

難道是上次的「求婚」被自己拒絕,場面有點難看,又被她丟下,他真的記恨在心了?

……

次日,是這個旅程的最後一天,威爾太太的朋友為她開了一個聚會,甄朱原本也是要同行的,但起床後,就感到人不是很舒服,頭昏腦漲,渾身無力。

最近的天氣,白天和夜晚溫差很大,可能是穿衣蓋被沒注意,昨夜著了涼,今早就有點發燒了。她沒有驚動威爾太太,只是在午後,她預備出門前,說自己有點累,想休息一下,今天沒法同行了,請她原諒。

威爾太太並不知道她發燒,但見她臉色不是很好,以為她確實是疲勞了,自然不勉強,叮囑她好好休息,說自己晚上回來。

送走威爾太太后,甄朱管飯店的人要了兩顆阿司匹林,吞下腹,拉了窗帘,就躺了下去睡覺。

人真的很不舒服,吃了葯,腦子更加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間,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耳畔傳來一排尖銳的響聲,她一下被驚醒了。

在她剛來這裡,法華飯店發生爆炸的那個晚上,她就曾聽到過同樣的聲音,所以雖然距離有些遠,但還是立刻就辨了出來。

是槍聲!

她的睡意頓時消失了,急忙從床上爬了下去,來到窗邊,拉開窗帘,看了出去,不禁吃了一驚。

現在是下午四點。她住的房間在頂樓四層,從她的這個方向看出去,六國飯店附近延伸出去的包括使館區在內的縱橫交錯的幾條大街之上,不過短短半天時間,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模樣,不再是行人和汽車往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密密麻麻的遊行人群,,人數至少有五六千,因為距離還有些遠,看的不是很清楚,但依舊還是可以辨認,大部分似乎是學生,高舉著標語,喊著口號,正朝使館區湧來,剛才那一排槍響,是警察在對天發射,用以震懾學生,卻更加惡化局面,雙方開始發生衝突,場面混亂不堪。

甄朱看的心驚肉跳,急忙往大堂打電話,想問問情況,電話卻一直佔線,想必此刻同樣也有許多人和她抱著相同想法。

她匆匆穿了衣服,來到樓下大堂,看見飯店大門已經關閉,警察攔在那裡,就向經理打聽消息,經理告訴她,前兩天,有個日本武士姦殺了一名女學生,死狀凄慘,引發了學生怒火,幾個大學聯合起來,要求政府嚴懲兇手,但遲遲得不得回應,據說那個武士否認罪行,還以受到外交保護的名義,躲進了日本使館,徹底激起公憤,今天中午開始,陸續有學生到總統府遊行請願,總統代表出面,給的說法令學生不能滿意,轉而湧向國會請願,要求總理張效年出面主持公道,隨後加入的人越來越多,不止學生,還有工人,市民,警察開始限制人流,驅散人群,卻越發激出矛盾,現在遊行隊伍已經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越聚越多,湧向了使館區,使館區的周圍,拉起了嚴密的火力警戒線,裡面的人出不來,外面的人沖不進去,雙方對峙。

飯店毗鄰使館區,經理的神色看起來卻還頗是鎮定,安慰甄朱說,這種事情,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過去就完了,飯店特殊,也受到外交保護,已經調借來了足夠的警察守住前後門,安全必定無虞。而且,這事和飯店也沒關係,請她安心回房,靜待事態過去就行。

甄朱看到不斷有洋人從大門裡匆匆進來,神色緊張,看起來似乎是從附近逃出來,轉到這裡尋求暫時庇護,思忖了下,決定按照這個經理的所說,回房閉門。

外面亂成了一團,看情況,這一帶也已經被遊行隊伍給徹底包圍住了,她一個人出去,危險係數反而可能更高,留在飯店裡,應該會更安全。

甄朱回了房間,沒一會兒,就接到了威爾太太的電話,威爾太太說,半個城都亂了套,她本來要回來了,路卻被堵死,根本無法通行,只能先回朋友那裡,叮囑甄朱務必鎖好門,哪裡也不要去。

打完了電話,甄朱反鎖了門,一個人趴在窗戶前,睜大眼睛看著外面的動靜。

天漸漸地黑了,遊行人群彷彿終於有些散了,周圍的喧囂聲也慢慢地平靜了下去。

就在甄朱以為事態已經得到控制,忽然,遠處燃起了熊熊大火,也不知道是哪裡燒著了,接著,夜色里,再次傳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銳槍聲,似乎是朝遊行隊伍開槍了。

場面終於徹底失控。

甄朱再次提心弔膽,頭重腳輕,人更加難受,只能躺回床上,也不敢脫衣服,閉目蜷在被子里,一動不動,心裡盼著這事情能快點過去。

但事情卻並不如人願。

到了深夜,十一點多,周圍的喧囂非但沒有停止,反而發生了一件預料不到的意外。

一群至少幾百人的武裝暴徒,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先是搶劫放火,燒了飯店附近的幾家商行,接著竟悍然開槍掃射,撂倒了飯店門口的警察,隨後沖入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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