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紅塵深處(三十四)

起初, 曲子的前奏舒緩, 悠揚, 如一雙男女初次的偶遇,相逢, 在彼此的注目和致意中, 漸漸相互靠近, 班多鈕手風琴的琴聲里, 甄朱被譚青麟帶著,和著他的舞步, 在周圍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之下,到了舞池的中間, 一個旋轉, 曲調變得曖昧,慵懶,輕靈舞步相互交錯之間, 譚青麟彷彿感覺到了她身體的拘束,在一個錯身, 她的耳擦過他面門之際, 微微低頭,唇湊了過去,低語:「我知道你愛它。既然已經下場,何不和我一道完成,不負今夜?」

甄朱倏然抬眼,他的唇已經離開了她的耳, 伴隨著琴聲的一個停頓,甄朱隨了他的力道,猝然後仰,腰背停在了他一側臂膀之上,他俯身向她,兩人面對著面,中間近不過半咫,落入外人眼中,猶如深情對望。

舞池畔一片靜寂。

短暫的停頓過後,耳畔再次傳來班多鈕手風琴的琴聲,小提琴也加了進來和聲,凄美,空靈,又充滿昂揚和力量,猶如白天和黑夜,矛和盾,冰和火,滴血的劍和芬芳的玫瑰,拉鋸,卻又交織,纏綿,不能分離,彷彿有一簇野火,呼啦啦地從心底點燃,一路燃燒往上,在舞伴將她無情拋出,卻又在她勘勘就要跌入萬丈懸崖的前一刻,用力抓住了她的手,將她再次帶了回來。

甄朱閉了閉目,就在那一瞬間,今夜堆積在她腦海里的所有雜念,全部消散了,靈魂和整個人隨了樂曲和舞步,開始燃燒。她和身邊的舞伴,交叉著貓一般的錯落步伐,踢腿,跳躍,旋轉,裙裾飛揚,肢體靠近,卻又在就要交纏託付的剎那收回,毫不留情地轉身離開;她高調,抬著下巴,舒展潔白優雅的脖頸,步伐高貴,神態冷艷,卻又欲拒還迎,纏綿悱惻;旋律轉入高潮,她和舞伴快速擰身,轉頭,凝視,顧盼,試探,纏綿,卻又相互廝殺;她渾然忘我,下一個轉身前深深呼吸,預備再次出發,用她令人眼花繚亂的舞步和身姿,去徹底征服這個只有在這一刻才暫時屬於她的舞台。

一曲盡了,旋律斷於高潮,也就在那一刻,這支內斂,卻又充滿羅曼蒂克式精神的激情探戈,隨了她如瀕死天鵝般無力地仰面倒於舞伴臂膀上的停頓動作,戛然而止。

四周靜悄悄的,耳畔彷彿還回蕩著琴聲,短暫的屏息過後,舞池周圍,突然爆發出了一陣熱烈無比的鼓掌之聲。

這段探戈,完全地征服了今夜。譚青麟是她忠誠的騎士,而她是這個舞池裡的女王和主宰。

甄朱收了動作,胸脯微微起伏,喘息未定,臉上露出微笑,和身邊的譚青麟一道,向著舞池邊為他們鼓掌的賓客點頭致謝。

她的目光,下意識地再次越過聚集在舞池畔的層層人頭,尋找著徐致深的身影。

即便是萬千人中,她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立在人群之後,一動不動,手裡依然端著那個玻璃酒杯,在她尋找到他的第一時刻,兩人就立刻四目相對了。

因為他原本一直就在看著她。

這一次,他沒再錯開和她對望的視線。

穿過了隔在中間的重重人影,他定定地盯著她,神色古怪,而目光是極其陰鬱的。

甄朱最後慢慢透出一口氣,等胸口喘息稍定,略略提起裙擺,正要離開舞池,一隻手忽然被身邊的譚青麟牽引著抬了起來。

他像童話里王子遇到公主那樣,向她彎腰鞠躬,然後當眾,低頭下來,輕輕吻了下她的手背。

這一幕,再次點燃了現場的氣氛,周圍笑聲四起。有人側目,有人鼓掌。男人驚艷、愛慕,和甄朱有著同樣膚色的太太小姐們則不無吃驚,亦或是不可避免的暗中妒忌和鄙夷。

甄朱一呆,反應了過來,看向譚青麟。

他凝視著她,微微一笑。

甄朱垂下眼睛,抽回自己的手,在周圍無數雙目光和身後譚青麟的注視之下,出了舞池,朝迎接自己的威爾太太走了過去。

「朱麗葉,你太棒了!剛才的探戈,簡直是太完美了!」

威爾太太挽住了她的臂膀,笑容滿面地讚美個不停,又看了眼不遠之外目光一直追隨著甄朱的譚青麟,附耳過去:「我敢打賭,這次我絕對不會看錯!譚先生一定是想追求你了!他很迷人,不是嗎?」

人群之後,徐致深立在那裡,依然一動不動,猶如石化的一尊雕像,但手裡拿著的那隻玻璃酒杯,卻忽然發出輕微的「砰」的一聲,玻璃杯竟從中斷裂。

碎裂的玻璃,深深地刺入了他的掌心。他卻彷彿沒有感覺,依舊定著,出神。

杯中還剩的半盞酒液,隨著杯腳破裂,酒液迅速漫涌而出,伴著一縷殷紅亦如酒的血,從他的掌心溢出,沿著手腕如蟲般蜿蜒而下,慢慢浸紅了軍衣外套袖內那副雪白的襯衫袖口。

「她實在是出色,總是令我驚喜。我只知道她的舞跳的不錯,但沒想到她連探戈也跳的這麼好,當然,你的朋友譚先生,今晚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道森一直就站在他的近旁,欣賞完了令人無法挪開視線的探戈,笑著和他說了一句,沒聽到應答,轉過了臉,視線立刻落到他的手上,吃了一驚。

「徐先生,你的杯子裂了!你的手受傷了!」

他立刻呼喚近旁的侍者。

徐致深這才彷彿回過了神,低頭看了眼正在流血的手。

侍者跑了過來,見狀,急忙接過他手裡已經破裂的酒杯,又遞上來乾淨的餐巾手帕,試圖幫他止血。

他的手心,被鋒利的玻璃,割出了一道寸長的傷口,傷口很深,玻璃也還扎在那裡,血不斷地從傷口湧出。

「我的上帝!你們事先就沒有檢查過杯子嗎?竟然讓存在破裂可能的的杯子混在中間!這太不負責任了!」

道森不悅。

侍者面露驚惶,不住地鞠躬道歉。

徐致深蹙了蹙眉,說了聲「沒事,我自己不小心弄傷的」,攤開了受傷的掌心,自己拔出那片扎在肉里的玻璃,隨即接過手帕,壓在掌心裡,握拳止血。

「傷口看起來很深,我建議你還是立刻去看醫生,讓醫生幫你妥善處置,這樣比較妥當!」

道森勸道。

徐致深微微一笑:「謝謝你的提醒,我知道的。我先失陪。」

他朝道森頷首,轉頭,目光沉沉,再次掃了眼遠處那個方向,朝外走了出去。

……

一曲探戈完畢,華爾茲的舞曲再次響起。

來向甄朱邀舞的人太多了,實在礙不過情面,甄朱又和相識的一些男伴,陸續跳了幾支舞。

跳舞的時候,她是心不在焉的,幾次用目光尋找徐致深,卻再也沒看到他的身影了。

他似乎已經走了。

耳畔輕快舞曲回蕩,人也在舞池中翩翩起舞,身邊到處是愛慕的眼光,男人都想和她跳舞,她是今晚最亮眼的存在,但是所有的這一切,去都沒法叫甄朱感到半分的快活。

她已經從剛才的探戈激情里徹底冷卻了下來,再也沒有半點的興緻了,但是雙腳卻沒法停,一直不停地旋轉,旋轉,道森再次來請她跳舞,她竟然不下心踩了他一腳,驚覺過來,急忙向他道歉。

道森笑道:「你怎麼了?看起來心不在焉。」

甄朱實在忍不住,終於還是開口,裝作若無其事地問:「剛才和你一起的那位徐先生呢?」

「哦,他應該去看醫生了,他的手受傷了!」

甄朱心微微一抽。

「他怎麼了?」

「拿了個壞的杯子,竟然破了,扎傷手心,流了不少的血。」

甄朱沉默了,忽然覺得很累,再也沒說什麼,一曲舞畢,她被道森送出了舞池,想開口先離開回酒店,又知道這樣有點不合適,何況道森也不會讓她一個人走,勢必要麻煩他,躊躇著,忽然一個侍者朝她走了過來,遞上一張折起來的紙,低聲說道:「這是一位姓徐的先生叫我轉交給小姐您的。」

侍者將紙放到她的手上,向她鞠了一躬,轉身離開。

甄朱心砰的一跳,緊緊地捏著手裡的紙,來到一處人少些的角落,屏住呼吸,慢慢展開,看見上面赫然寫了一行字:

「我受傷了。我在門外等你。」他說。

她咬了咬唇,遲疑了片刻,看了下四周,終於還是朝著門口的方向,快步走了過去。

甄朱來到了門外。

身後大廳里的舞曲聲,被一扇門給隔在了身後,那些嘈雜聽起來,就彷彿帶了點迷迷濛蒙的夢一樣的虛幻之感。

因為已經不算早了,寬闊的街面空空蕩蕩,只有路燈依舊,照著領事館門外那一溜長長的排列了出去的汽車,和梧桐樹影一道,在地上投出長牆似的犬牙交錯的黑色影子。

周圍靜悄悄的,秋夜的空氣帶了點寒意,兩個身穿皇家制服的英國衛兵,扛著槍,木頭似地挺胸站在大門的兩側,一動不動。

甄朱看不到他人,於是下了台階,站在一輛停在梧桐樹下的汽車邊上,左右張望的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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