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紅塵深處(三十三)

威爾太太是個小個子的英國女人, 四十歲左右, 年輕時候應該十分活潑, 現在也依舊如此,身上並不見任何的傲慢之氣, 所以看起來很顯年輕, 第一次隨丈夫來中國, 十分健談, 當然,只限於她自己的語言, 她不會說中文。甄朱向她簡單介紹了下自己,她笑道:「親愛的, 能認識你真是太好了。道森說你很能幹, 不但如此,我其實剛才就已經注意到了你,還在想著這位年輕小姐到底是誰。你的舞姿非常優美, 看你跳舞,完全是一種享受, 你應該多跳的, 為今晚這個舞會增添光彩。」

甄朱全身每一個毛孔都清晰地感覺到來自側旁那兩道一直緊緊盯著自己的目光,卻若無其事,連眼角風也不瞥他一下,只望著對面的威爾太太,微笑道:「得到您的誇獎,我很榮幸。」

「剛才我聽道森說, 如果接下來我有行程安排,或許你願意幫助我?」

「是的太太,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你來天津的話,只要和我說一聲,我隨時可以幫您,當然,前提是我的老闆能讓我從工作中脫身,放我一個假。」

她順道開了個小玩笑。

這個非常西式的帶了點俏皮的小小調侃,令包括領事在內的幾個外國人都笑了起來。

顯然,道森工作狂的名號,在這個圈子裡,人盡皆知。

「啊哈!道森,聽到了嗎,你美麗的中國助手在向我太太抱怨你了,你要當心了,女人的怒氣,一旦發作起來,通常是非常可怕的。」

領事先生跟了一句,又看了眼身邊的顯然已經不滿的太太,「當然,我的太太除外。」

笑聲更大了。

道森聳了聳肩,笑道:「我接受她的抱怨。威爾太太來的話,她想放假多久,我都會批准。」

「太太,那麼我期待你能儘快到來!」甄朱笑吟吟地說。

威爾太太和男人們再次哈哈大笑,氣氛輕鬆,所有人都很愉快。

當然,任何場合,總是有人會不那麼合流。

譬如此刻的徐致深。

他的唇角掛著非常不合這氣氛的僵硬的笑意,如果這表情還能被稱為「笑」的話。

從他轉頭,看到她站在自己身後的那一刻起,這個晚上,註定又被毀了。

從前天晚上,在禮查飯店偶遇她後,他其實隱隱就猜到了,英商公會那個她的英國上司應該會帶她一起來這個地方。

他現在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想她為什麼在離開自己短短几個月的時間裡竟然就脫胎換骨般地彷彿完全換了一個人。

他整個人都陷入了矛盾里——對於極有可能再次見到她的面,隱隱彷彿是期待的,但一想到當時一幕,前天的晚上,在事隔那麼久後,她見到他時,竟依然還是那麼的倨傲,不過只看了她一眼,就又翹起她那個小下巴,從他面前轉身走了,身後追著石家的經綸少爺,他就又冷靜了,告訴自己,再漂亮,再驚艷,也不過是個女人,只是一個女人而已,沒有女人,死不了人,根本就不必那麼在意。

至於當晚,他往天津石家打了個電話,通知石家人把石經綸請回去,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石督辦曾向他打聽過離家兒子的下落,並再三叮囑,要是得知經綸的消息,務必告知。

他不過是順手幫了石督辦一個小忙而已。

這一天他依舊忙忙碌碌,應酬不斷,但是腦海里,卻總是控制不住地浮出她的樣子。

他在想,她到底是繼續和他在玩欲擒故縱,還是真的已經下定決心,是要離開他了?

徐三爺矛盾。這也是為什麼,他今晚姍姍來遲的緣故。

剛才步入了這個大廳,裡面到處都是人頭,他下意識地停了一停,視線就睃巡著四周。

舞池裡沒有她,附近不見她,難道她沒有來?

他還沒來得及再尋她的身影,就已經被相識的人看見,於是招呼,應酬,出於禮貌,去向邀請自己的這個晚上的主人送上衷心的祝賀並為遲到致歉,接著,就是剛才的一幕。

在聽到朱麗葉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還完全沒有感覺,只是出於禮節,轉過了頭。

就這樣,她再次進入了他的視線,依然是毫無防備。

朱麗葉,西方晚禮服,高跟鞋,艷光,大方的談吐,俏皮的調侃,她完全地融入了這個對於絕大多數國人來說還極其陌生的環境里,如魚得水……

第一眼的驚愕過後,他幾乎應接不暇,但很快,他就發現,這個女人今晚雖然又像是換了個人,但不變的是,自己在她面前,依然彷彿還是個隱形人。

除了剛開始的那四目相接,接下來的這段時間,她竟然再也沒有看他一眼。

徐致深唇邊的那一抹僵硬的笑意也徹底地消失了。端著酒杯的手指,不自覺地慢慢收緊,捏緊了高腳的玻璃杯柄。

女人和男人的圈子分開了,但相隔不遠。

「親愛的,你真迷人,我敢擔保,今晚這裡至少有一半的男人都想和你跳支舞。」

威爾太太顯然很喜歡甄朱,看了眼丈夫身邊的那堆人,忽然湊到她的耳畔,低語了一句:「認識那位徐先生嗎?正在和道森說話的那位。前些天我丈夫和我曾與他一道吃了頓飯。很有魅力的一個年輕人,有地位,又彬彬有禮。雖然我剛到上海沒多久,但也知道了他的名字。我疑心他好像是被你迷住了,你瞧,他又在看你呢!」

甄朱望向他。

中間隔著幾個人,四目短暫地相接在了一起。彷彿不約而同,兩人都迅速地挪開了視線。他他面無表情。

「來吧,我為你介紹認識下。你們一個英俊,一個美麗,我總覺得你們天生彷彿一對,何況他還老看你。這麼美好的晚上,原本就是用來認識朋友,享受快樂的。」

結了婚的女人總是熱衷於給年輕男女配對,這一點東西相通,並不因為人種膚色而有所不同。熱心的威爾太太拖起甄朱的手,來到了徐致深的面前,指著甄朱笑道:「徐先生,你難道半點也沒有請這麼美麗的小姐跳舞的打算嗎?我已經把她帶到了你的面前。」

甄朱垂下了眼睛,默默地等待。

徐致深瞥了她一眼,隨即對著威爾太太露出笑容:「感謝太太的好意,我原本很樂意,但我對跳舞向來不擅長,為了避免讓小姐對我留下不好的印象,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好。」

「不必擔心,」威爾太太信以為真,拉起甄朱的手,「她跳舞跳的極好!我敢向你保證,不管舞伴多麼的糟糕,她絕對能勝任任何的情況……」

「謝謝您太太,」甄朱抬起眼睛,露出笑容,抽回了手,「我正好也有些累了,並不想跳舞。」

威爾太太顯然對這個結果始料未及,同時未免也是有點糊塗,看著兩人,這時,譚青麟和滬督軍走了過來,向徐致深打了個招呼,徐致深舉了舉杯,向威爾太太笑著說了聲「失陪」,轉身迎了上去。

威爾太太無可奈何,向甄朱做了個遺憾的手勢,甄朱笑了笑,接下來就一直陪在威爾太太的身邊,不管她怎麼攛掇,再沒有下場跳舞。

她時不時地看向他的背影。

一群衣冠楚楚的,左右著當下時局和財富的上位者,中國人,洋人,年輕的,年長的,在那裡舉杯,談笑風生,笑聲不斷。

他一直背對著她。天生彷彿適合融入那個圈子,舉手投足,遊刃有餘。

甄朱的情緒漸漸地變得有些低落,臉上帶著客套的微笑,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朝威爾太太聚攏過來的女人們搭著話,點頭,微笑,拿了杯雞尾酒,慢慢地喝了一口,視線再次飄向那個身影的時候,看到他身旁的譚青麟忽然回頭,望了她一眼,對上她的目光,朝她舉了舉手中的杯子,微微一笑。

甄朱一怔,也回了他一笑,舉了舉杯。

他就看著她,視線沒片刻的離開,慢慢地喝完了杯中的酒,隨即和邊上的幾個人,包括徐致深在內,說了句什麼,應該是類似於失陪的話,接著轉身,將空杯子放在路過的一個侍者的酒盤裡,邁步就朝甄朱走了過來,最後到了她的面前,雙目凝視著她,微微躬身,朝她伸出手,微笑道:「薛小姐,能賞臉和我共舞下一曲嗎?」

上一支舞曲剛剛結束了。

「哦,快去吧!譚先生是個很出色的年輕人!」

威爾太太已經忘記了徐致深,興高采烈,立刻在旁催促甄朱。

甄朱遲疑了下,無法拒絕,也無從拒絕,慢慢地伸出手,立刻被他輕輕握住,順了他的力道,人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想,對於薛小姐你來說,探戈應該不會陌生吧?」

站起來的時候,甄朱聽到他在自己耳畔低語了一句。

她微微仰頭,對上了他含笑的目光,還沒反應過來,見他忽然抬手,朝著不遠處的現場樂隊指揮打了個清脆的響指,那個指揮彷彿一直在等著,收到信號,點了點頭,很快,一陣頓挫感強烈,節奏鮮明的的探戈舞曲,就在舞池之畔響了起來。

這個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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